第154章 溯·君心善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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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來!醉成這個德性,還做什麽官!和離了算了!”

    寧宗恒驀然驚醒, 寧妻還在一側抱怨他昨夜醉酒, 發作了一陣, 卻不見夫君如平日那般來哄,而是驚醒後便到處在床榻上找東西。

    “找什麽呢?”

    “那半塊玉!我身上帶著那半塊玉!昨夜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寧妻盛怒,抓起他外衫內袋裏的玉佩丟到他身上:“昨夜醉得一塌糊塗, 還有心思找什麽勞什子玉佩!”

    寧宗恒連忙接住那玉佩, 看了一眼後鬆下口氣, 道:“我……我昨夜是不是遇上什麽人?”

    “你在府裏喝醉的還能遇上什麽人, 是管家把你扶回來的。”寧妻說到這兒, 看寧宗恒神情, 覺得古怪, 疑道,“你這段時日古怪得很, 和那對來路不明的男女有關?”

    寧宗恒歎了口氣,道:“此事一時之間難以解釋, 待事後我便會向夫人詳說。”

    言罷,寧宗恒攬衣起身,拿著玉佩便出了門。

    寧妻向來驕縱, 可也是仗勢寧宗恒向來順著她,如今見他這副模樣,頓覺古怪,問身側丫鬟道:“老爺昨夜是怎麽了?”

    “奴一直在夫人身側,可不曉得……不過老爺是和堂少爺飲酒去的, 夫人不妨問一問?”

    寧妻皺眉思慮再三,正要出門問時,卻見堂弟湯澤拿著一封八字前來,滿麵喜氣。

    “二姐好,姐夫可在?”

    寧妻斥道:“剛去後院了,他平日裏不飲酒,這才剛酒醒,你莫攛措他再喝了。”

    湯澤一聽寧宗恒酒醒就去後院客房,以為這是要私下說媒,喜道:“那我先跟過去了,到時親上加親,二姐可得來喝我的喜酒!”

    寧妻一愣,忙扯住湯澤:“你等等!什麽親上加親,說清楚!”

    “誒?姐夫沒告訴您嗎,是這樣的……”

    ……

    寧宗恒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聽仆人說葉辭要出去辦事先離開了,院子裏隻有阿瓷一人,這才整理好情緒推門而入。

    阿瓷正在書架前凝神翻看一本書,聽見有人敲門,道了聲請入內,便迎了上去。

    “瓷姑娘秋安……這是在看什麽書?”

    “郡守大人好,”阿瓷本麵上帶著幾分抱歉的笑,道,“閑來無聊,擅動了先生的書,抱歉。”

    “無妨,客房裏的書本就是給客人看的……倒是說,尋常姑娘家都喜歡看坊間話本,瓷姑娘拿的這是《天官惟律》?”

    呃……

    阿瓷有些不自在,她這些年跟著葉辭,雖不至於殺人如麻,但為了留在葉辭身邊,迫於易門的壓力也殺了幾個好色之輩,偶見這官家裏擺著律法,自然是想查一查自己的罪夠判死幾回的。

    自然,算了總賬後,發現自己最少是個腰斬棄市,後麵的自然也索然無味了。

    “隻是隨便看看而已。”

    但寧宗恒卻是想岔了,見她拿著律法書手足無措的模樣,更覺得她是遭到易門壓迫而為之,如今正是找不到救贖時,他心中便更添三分把握。

    沉默半晌,寧宗恒忽然道:“瓷姑娘見我時,難道就不覺得,我們生得有幾分相似?”

    阿瓷驀然抬頭,看了他片刻,道:“我見郡守大人,也是有幾分麵熟……說出來不怕大人笑話,我總覺得,大人像我幼時離散的兄長。”

    此言一出,寧宗恒大喜,情不自禁上前兩步:“小妹!我正是你長兄!你莫再跟著易門妖人了,跟大哥走,以後誰也不會再欺辱你!”

    他猛然上前,阿瓷被驚得後退兩步,擰眉道:“大人莫要開這等玩笑,我雖與兄長離散,但嫁與他人之前並非姓寧……我夫君快要回來了,若有事請與他商議吧。”

    寧宗恒本就是趁著葉辭出門才緊急與她一見的,看她要退入後堂,忽然靈光乍現,道:“千裏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小妹,你幼時我曾帶你去聽老人講古,你最喜聽計殺董卓這一段,可還記得嗎?!”

    阿瓷身形一僵,愕然回頭道:“你……你怎麽知道?”

    “我是你兄長!改姓是因為父親……父親他上京後,入、入贅一名門,名門規矩嚴苛,不允存有他係族人,繼母又無所出,是以不得不隨之改姓。”寧宗恒麵色既痛苦又悔恨,“那日我見你從山上祭拜母親出來……隻怕你恨我,又怕在妖人麵前暴露,不敢去祭拜母親,也不敢相認,唯恐又和你離散。”

    腦中一片白茫茫,阿瓷想過很多次,若當真有親人活在世上等著與她相認時,她會是什麽反應,是驚喜,還是憂慮。

    都不是,她在焦躁。

    “你真是我兄長?”

    寧宗恒一咬牙,從懷裏拿出那半塊玉佩示她——

    “你看這是什麽!母親留給我們的玉佩,一人一塊,你也有一塊,難道連這個都不記得嗎!”

    看見那塊玉的瞬間,阿瓷腦中倏然一片清醒。

    那是她的玉。

    這個人,雖然和她生得如此相像,雖然說得出她幼時的記憶……但這是她的玉。

    ……拙劣的騙局。

    阿瓷看著那玉良久,眸底的神光忽明忽暗,直至玉被握得發熱,這才一抬首,動容道:“兄……長。”

    寧宗恒見她有所鬆動,心中一定,算算時間隻怕葉辭要回來了,忙道:“我當真是你兄長,若有疑慮,來日我會慢慢與你敘舊,現下當務之急,是需得救你出易門火坑!實不相瞞,兄長此次被委派至稽城做太守,乃是因為易門首惡行將就木,我奉朝廷之命剿滅易門妖人餘孽……萬幸是我被委派至此,若換了他人,隻怕你受易門牽連,難逃幹係。”

    阿瓷垂眸道:“兄長來晚了,我已滿手血腥,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今日得見兄長已是萬幸,不敢奢望還能得律法相容。”

    “律法雖嚴,但尤有可恕者,我與父親虧欠你良多,縱是拚著這官不要,也要設法讓你脫罪!”

    “這……”

    寧宗恒回頭望了一眼門外,接著道:“兄長知你落入賊手多年,可若不除去妖人,他們也不可能放過你。易門耳目眾多,隻怕目下已盯上我,為今之計,隻有借此機會斬草除根,且需得由你親手除賊,為兄才能在上官麵前為你洗脫罪名。”

    “……”

    阿瓷定定地看著他半晌,眼底俱寂,輕聲道:“我曾受易門迫令,毒殺過不少人,就算我殺了他,那些為我所殺之人的親人又豈能幹休?”

    “此事為兄也已為你籌謀好,為兄一妻弟湯澤,昨日對你一見傾心,你的案子到底是要落在其父刑部重臣手上的,隻要你能戴罪立功,為兄便會與湯澤為你周旋一番,待你嫁入湯氏門庭,再懷有子嗣,朝中之人看我幾分薄麵,待十年後,必不會再有人記得此事。”

    阿瓷此刻卻是覺得有三分好笑,道:“兄長的意思是讓我嫁與那位湯公子?看他出身門第,恐怕不可能是娶我做正妻,而是做妾吧。”

    “他那正妻體弱多病,你嫁過去後,似妾實妻……唉,現下還是先保命為上,小妹你可願為為兄應允?”

    阿瓷籠在袖子下的手徐徐扣緊,繼而又是一鬆,麵上綻出一絲溫和笑意。

    “兄長為我思慮周全,豈敢浪費了兄長這番心意……隻是他待我甚厚,容我想想。”

    “好、好!”

    寧宗恒不敢再進一步相逼她做決定,從懷中拿出一隻玉瓶,道:“這是為兄出京前,嶽丈相贈的秘毒,據說是皇族賜死之用,世上無藥可解……若你想明白了,在適當時機,可用此物了斷。”

    阿瓷接過那玉瓶,轉過正麵,隻見剔透的白玉瓶身上浮雕著“同心”兩個古字,不知是這毒便叫同心,還是僅僅是玉瓶匠人無意為之。

    “多謝兄長,我必會給兄長一個答——”

    說話間,忽然外麵一陣喧鬧,一個尖利女聲怒然道:“寧宗恒!你給我滾出來!山村野婦生的女人,也敢攀我湯家的門庭!”

    一聽是寧妻在外叫囂,寧宗恒頭皮一麻,連忙對阿瓷道:“你嫂嫂脾性直,別放在心上。”

    言罷,他便迎出去,連連告罪:“事關重大,還請夫人與我私下一敘……”

    “敘什麽敘!我要去信到京城告訴父親,讓他把湯澤調回京城去!”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喧鬧聲遠去,阿瓷麵上無喜無悲,冷眼望著窗外良久,將那玉瓶口拔開,裏麵見得半瓶清透的碧液。她這些年粗通些毒術,知道這毒是真的罕見,正猶豫是倒還是留用時,背後有人輕輕環上她。

    “他送你什麽好玩的了?”

    阿瓷心裏一安,往後依在他心口處,道:“說是皇家的毒,隻是這名字叫的是同心,還當是合巹酒才有的名字,聽著總覺得不是壞的。”

    葉辭握著她的手送近了些,道:“這可說不定,若是同穴同心,自然算不得毒,怕隻怕同穴不同心,方才是至毒。”

    他說話總是無意中帶著三分她聽不懂的深意,讓人本能地回避猜測。

    阿瓷轉過身,反手摟住他的脖頸,道:“你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回來?”

    葉辭順手托住她的腰往上帶了帶,道:“我那喜歡找麻煩的師尊要親自來找我了,為的是正式移交宗主的位置,這段時日怕是要忙了些。”

    阿瓷一愣,不由得想起這些年易門上層對她頗有微詞,眸底一暗,鬆開手輕輕推開他。

    “我……我還是躲一躲吧,省得門主見了我又不高興。”

    “……”

    葉辭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看著她的眼睛道:“阿瓷。”

    “嗯?”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不要作二論好嗎?”

    阿瓷知道他是略略生怒了,剛要點頭,門外一個人影站在門口,敲了敲門,彬彬有禮道——

    “瓷姑娘,能打擾片刻嗎?”

    阿瓷這才想起來他們怕是還不知道葉辭已經回來了,剛要應聲,忽然腰間一緊,整個人被抱起來帶到屏風後的木榻上。

    “你……”

    “讓他進來。”

    外麵的湯澤像是聽見了室內的動靜,又敲了敲門,道:“瓷姑娘,小生湯澤,為家姐剛剛冒犯之事前來道歉……我這便進來了。”

    湯澤推門而入時,外廳空蕩蕩無一人,一臉疑惑地走到側廂時,才聽見屏風後傳出一聲宛若小獸般的嗚咽。

    她……莫不是在哭?

    想起姐姐潑辣的模樣,湯澤自己都抖上三抖,何況這麽一個柔弱女子。

    “瓷姑娘,你怎麽了?”

    “別進來……妾儀容不整,不便見客。”

    湯澤更覺得她是在傷心,立時倍感抱歉,隔著屏風拱手道:“瓷姑娘切勿傷心,家姐不過是承襲了伯父的古板,一時發作過,日後姑娘便知她是個重情之人。”

    “區區草民,豈敢忌恨夫人,湯公子若無他事,還請——”

    “不、不不不,其實瓷姑娘的身世,姐夫也與我說了,隻怕沒能說仔細,我還是想親口當著瓷姑娘的麵求娶,小生乃是刑部湯尚書嫡子,感姑娘身世飄零,願為姑娘托庇半生。若姑娘不放心,待過半個月……不,待五日後剿匪事罷,小生願提前與姑娘成親。”

    屏風裏的啞聲傳出:“公子情深義重,隻怕折煞了阿瓷,卻不知五日後是否太倉促了些?”

    “無妨,我雖不知個中詳情,但能肯定五日後,那困擾你多年的易門妖孽便會雲集於稽城,屆時便會有上官點州府兵聚集於此,配合姐夫之力,必會將賊人掃蕩一清,到時姑娘便是自由之身了。”

    “……多謝湯公子告知。”

    她的聲音染上一絲勾人的糜啞,湯澤頓覺喉嚨一緊,口舌發幹道:“瓷姑娘是不是身子不適?可需要在下看一看?”

    “若公子當真有意,請以妻禮相待,阿瓷願在花燭夜……許以‘同心’。”

    一句話讓湯澤清醒之後複又陷入狂喜,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瓷姑娘願意,我願傾一切奉姑娘為妻,這便回去準備!”

    “……慢走。”

    一聲慢走,阿瓷伸手在葉辭腰上一擰,引得對方的動作稍停,這才恨恨道:“你玩夠了?”

    葉辭半撐起身子,幽深的瞳仁裏倒影出衣衫下起伏的腰線,“怎麽算得上是玩?本該如此罷了,不然你是覺得,我們這樣像是在偷情?”

    “你嫉妒了?”

    葉辭輕笑一聲,俯身道——

    “我的妻子,一邊由著我求歡,一邊心裏盤算好了怎麽殺了外麵求親的人……阿瓷,你的心可真是有意思。”

    她的心肝是鐵石做的……讓人,每每見之,都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