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狼煙未定君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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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棲鸞抬起頭時,四野都是一片不真實的黑暗, 隻有腳下一片不斷蔓延的雪原, 延伸向不知名的遠方。: 3w.しw.

    陸棲鸞跟著前方那一串深雪裏的足印許久了, 隱約看見前麵有個人,背對著她走遠。

    “你要去哪兒?”

    那個人讓她想起冬夜裏的月光,清清冷冷地,靜默地照著她的路太久了……在她終於慢下步伐回去找他的影子時, 卻又恰好擦肩而過,讓她隻能看著他一昧地走向黑暗。

    “留下不好嗎?”

    “……留?你念著的人那麽多, 到頭來又留心了誰?”那人淡淡留下一句並不期待得到回答的話, 隨後消失在她眼前。

    一切都陷入濃釅的黑之後, 陸棲鸞驀然又醒了過來。

    ……她竟睡著了?

    睜開眼時,府裏的神醫顧老正端著一碗藥等她清醒。

    “醒了,就快把藥喝了。”

    記憶回攏, 陸棲鸞才想起來,她從城牆下來後, 便回了朝中, 戰事一如她之前布計, 城外西秦大軍遭反擊受降,國危已解, 正議事間,她忽然便不省人事。

    頭痛欲裂,陸棲鸞驀然想起之前與葉扶搖城頭賭命時,曾嗅見他身上帶著一種幽然清淡的香, 思及他無藝不精,毒術亦然,雖不信他會下毒,卻也不得不疑問道:“我中毒了?”

    “不算,你隻是沾了些許魘香,此香致幻微毒,你又在朝上勞累過度,讓藥性一時上湧,是以昏過去了。”

    隻是沾了幾分,便有如此重的藥性?

    陸棲鸞一怔,待湯藥入腹,藥中苦色讓靈台清醒了七分,不禁訥訥問道:“那他……”

    “這魘香乃異邦之奇物,據說能讓人陷入幻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大多不是些好的回憶。先前左相宋睿亦是如此,那些易門的妖人拿這種魘香讓他沉淪喪子之痛,此時雖看著康健,內裏卻已是被藥性熬空了”言罷,顧老複又歎道:“身毒在外尚可醫,心毒卻是無救……這麽大的量,此人怕是個瘋子。”

    ……既然隻能勾起心底最為恐懼的幻象,為什麽要一次次回溯?

    陸棲鸞不解,但她知道葉扶搖並不在乎別人如何去解讀他的做法,他隻不過是想……能把她推得多遠,就多遠,遠到她隻能模糊望見他留下的種種惡行劣跡。

    ——好啊,如你所願。

    眉下冷凝的眼眸漸複三分決絕,陸棲鸞起身,旁側顧老不悅道:“你甫解了毒,當以休養為上,外麵盡是戰後之亂,出了這個門,你怕是又要忙去半條命。”

    “顧老,世上沒有在國難當頭時,一國柱石卻該安心休養的道理。”

    顧老搖了搖頭,歎道:“你若是老夫的孫女,早在閨閣裏就打斷了腿。”

    “可惜陸棲鸞先是首輔,後才是女兒。”陸棲鸞笑了笑,披上外衫,甫一出門,恰巧遇見陸池冰入了中庭,見了她出門,連忙快步走來。

    “姐,你沒事了嗎?”

    陸池冰麵帶憂色,抓著陸棲鸞左看右看,隨即抱怨道:“明知是惡徒還要去靠近,這事我要原原本本告訴娘。”

    陸棲鸞哎哎哎了好幾聲,道:“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捅到娘那兒去。”

    陸池冰冷哼道:“你知道怕就好,我是來取另一半虎符的,你放哪兒了?”

    戰事都結束了,虎符大可慢慢交接,此時要這個?

    陸池冰似是覺得言語有失,目光微微躲閃,陸棲鸞立刻覺察出不對,問道:“虎符有二,左符可調州府邊軍,右符調京師武備,現在右符在蘇閬然手上,你要做什麽和他說一聲便是,要另一半虎符是要做什麽?”

    “……”

    “池冰,你不說我也會知道的,別浪費時間。”

    陸池冰為難了片刻,道:“姐,我覺得……蘇閬然不太對勁。”

    “……”

    “我知道這麽說不好,他是率軍迎戰西秦大軍,凡所交手者,無人是他一合之敵,可匈奴那側卻是無緣無故忽然陣前倒戈,聽從他的號令。金門衛的穆子驍統領提前察覺古怪,現在已經將城門封閉了,讓我私底下悄悄回府取回兵符,好控製住局麵。”

    最壞的局麵,終於還是如葉扶搖所言,先露出端倪了。

    陸棲鸞微怔,喃喃道:“……瞞不住了。”

    陸池冰愣道:“什麽瞞不住?”

    “蘇閬然是匈奴右賢王之子的事,在這個關頭……”

    楚人已是驚弓之鳥,若忽然曝出握有軍權的統帥與入侵的匈奴有勾連,天下芸芸之聲必不能容他。

    陸池冰也想到了這一節,頓時臉色煞白,忙道:“姐,你別慌——”

    正欲出言安撫,卻見陸棲鸞已從他身側走出去,步伐未見半分亂像,聲音平靜地道。

    “不需虎符了,我一人足矣。”

    ……

    城上硝煙淡,沙場落月遙。

    人心殊易改,劍戈夙日寒。

    楚京的城門緊閉,隨著鏗然一聲交擊,遠處靜肅的兵士隱約瞧見兵刃交擊時閃出的火花,按在血尚未幹的兵刃上的手,越發緊張。

    分明剛剛還是需要拚命為之守護的楚京城牆,如今竟把自己、把殺敵守國門的統帥擋在了外麵。

    城門關閉前,隻有穆子驍一人守在門前,昔日袍澤,一言不合竟刀劍相向。

    刀背一拍,將穆子驍挑落下馬,蘇閬然聲音輕冷道:“你不是我的對手,放棄吧。”

    武力的鴻溝難越,不遠處目睹此戰的匈奴見蘇閬然的身姿與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心頭越發狂喜。

    “爾等文弱之輩生長之地,怎配有此等神人相守?”

    穆子驍與他做過同窗,做過同袍,聽見他身後不遠處,來自北方的匈奴嗤笑嘲諷,怒道:“我才要問你是什麽意思!匈奴狡詐,你讓他們入城到底是想做什麽?!再不收手,你置陸侯於何地?!”

    這句話仿佛觸及蘇閬然某片不為人知的逆鱗,素來清冷的眼底暗焰驟生,手中長刀單鋒調轉。

    “所以,你要她和我忍耐到何時?”

    “你……”

    “對朝廷而言,無論我們做了什麽,肝腦塗地,或是死戰疆場,那些人該非議的,還是會非議,而宮中那一位,該兔死狗烹的,仍會如是為之。我不想她做下一個,有什麽不對?”

    穆子驍先是惱恨,繼而無言以對……他知道的,蘇閬然的身份瞞不住了,若他什麽都不做,此戰過後,朝中定會追究匈奴南侵一事。

    到時最輕也是削權遠封,其他的莫說,他與陸棲鸞……是絕不可能了。

    這裏所有人都是為了爭權奪利,隻有他是為了一世相守,到頭來卻偏偏因此,陰錯陽差逆轉過來。

    “匈奴狡詐,你以為他們會聽你的?”

    “匈奴隻認強者,你可以找個足以陣上敗我之人,若我飲恨,匈奴自會北歸。”

    不遠處匈奴越發騷動,更可怕的是,之前隨著蘇閬然出戰的京畿軍士,以梟衛為首,神態越發動搖。

    這些人之前跟著陸侯倒戈過一次,有此先例,陣前軍變並非不可能。

    “子驍,我隻等你一刻,若不然,讓開。”

    知道現如今京中絕無一人是他的對手,穆子驍咬牙,撕下一條衣角綁住發麻的手腕,正欲提槍再戰,忽然身後一聲沉重的木門移動聲音傳出。

    北來的匈奴首次自門中窺見天下最為繁華的帝都盛京,一時間呼吸發沉,駕下馬匹不斷摩挲地上沙塵,正待門中又有何驍勇之人出陣一戰時,卻見一方單薄身影,身上烏金虯蟒披衣,清豔眉目,迤邐行出。

    “穆統領,回去療傷吧,此處有我。”

    她說完這句話,抬頭對上蘇閬然的目光,眉間神色,一如先前無數個深夜裏待他凱旋而歸一樣。

    “你一個人?”蘇閬然沉默許久,問道。

    “對,就我一個人。”

    陸棲鸞環顧四周,輕聲說道:“和我對弈的人那麽多,我以為葉扶搖是最後一個離席的,沒想到,你卻坐在了我對麵。”

    “……”

    “蘇閬然,你知不知道,我這兒。”她指了指心口處,笑得毫無溫度,“現在像是要死了一樣。”

    城上朔風驟然透甲入骨,好似未戰先偃的旗鼓,強撐著一口看似堅毅的氣苟延殘喘。

    蘇閬然閉上眼,道:“我所作為,並非你所想。”

    “我知道,可我不領情。”

    ……口裏既然說著那麽絕情的話,又為什麽,你那麽難過?

    好,很好,他現在大約是同她一樣的心情了。

    “做權閥不好嗎?”

    “不好。”

    “即便仍然有人會非議你我?”

    “至少那時候你我還沒離心。”

    周圍的喧囂越盛,心卻驀然靜了下來。

    遠處的匈奴軍師見蘇閬然久久不動,皺眉問向身側人道:“那女子是……”

    有人答道:“多半就是這東楚女侯。”

    匈奴軍師隱約覺得事態不妙,高聲道:“東楚陸侯,若是為答謝我大軍千裏迢迢前來支援貴邦,不妨讓我等入城一談可好?”

    “敝邦甫經戰亂,隻容得下凱旋而歸的軍士,而非外客,還請見諒。”

    匈奴軍師從未見過竟有女人在陣前如此不客氣地說話,奇道:“可眼下你東楚大門緊閉,連我都替東楚的將士心寒。”

    陸棲鸞目光掃向出城奮戰的東楚軍陣,道:“眾軍既守國門功成,可入城歸家矣。”

    此言一出,甫騷動不斷的軍心驟然一定。

    隻有匈奴軍師仍不信,嘲道:“恕我異邦客見識短淺,陸侯既未出示虎符,如何調軍?”

    “哦?你莫不是以為,我東楚的男兒隻認虎符這一件死物吧。何況,縱然是另一半‘虎符’,也非如你所想,奉勸惡客,收了不該有的心思吧。”

    話音落,匈奴軍師愕見蘇閬然正回頭望著他,心頭驟然一寒,渾身冷汗俱下。

    “軍師,這——”

    “楚軍既不願倒戈,我等疲軍在此勝算不大,若強行攻城,又唯恐得罪了王……還是回去慢慢商議吧。”

    楚京五扇內城大門俱開,周圍軍士安然入城,陸棲鸞輕籲一口氣,抬頭看向蘇閬然。

    “匈奴雖暫退,但狼心不死,必有異動,你……”

    “我去邊疆。”

    ……他要走了?

    陸棲鸞一瞬間失神,隨後又知道這是她選擇後必然的後果,握住他手上的韁繩,道:“多久?”

    蘇閬然輕輕搖頭,因染血而發燙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讓她鬆開來。

    “起風了,你回去吧。”他俯身,道:“山河有我。”

    終於,都走了。

    最後一個,走得讓她啞口無言。

    ……

    天下抵定是什麽時候,陸棲鸞從來沒想過。

    隻不過忽然有一天,批完桌上最後一張奏折時,她驀然發現,手頭沒有事情做了。

    絕大多數事務有條不紊地分給了許多人去做,貪官汙吏有人盯著,作奸犯科有人懲治,就算是外患來犯……也有人擋。

    “陸侯,來信了,你忙不忙?念給你聽嗎?”

    調來侯府做親衛的蘇小臨年紀太小,暫時還不能擔負起護衛的責任,每日裏做的最多的就是收些陸棲鸞的私人信件,然後帶回來在她忙裏偷閑時念給她聽。

    陸棲鸞抬頭看了看窗外漸濃的雪色,拿出一隻手爐放到蘇小臨懷裏,旁側的黑貓釀釀見陸棲鸞懷裏騰出了位置,耳朵一抖,便鑽進陸棲鸞懷裏取暖。

    陸棲鸞無奈,把釀釀團好,一邊撓著它的耳根一邊笑說道:“你念吧。”

    蘇小臨嗬了一口熱氣,搓了搓手拆開第一封道:“先是聶帥的……唉,陸侯就該派他守二十年邊關,不然他一回來就總是約陸侯去看花,這時候梅花都沒開,有什麽好看的?不念了。”

    “嗯嗯,說的是。”

    “對吧,陸侯也覺得無聊,那就下一個,嗯……我看看這個,哇這個寫得太工整了。”

    蘇小臨琢磨半晌,磕磕巴巴念道——

    “……已入西朝之中為宦,年後可主一門之政,西秦但可勿憂,望卿諸事順遂,諾之手書。”

    陸棲鸞微微點頭:“諾之倒是做什麽事都是穩妥可靠的,隻苦了西秦朝臣,遇此勁敵,隻怕日後難安了。”

    慨歎完,陸棲鸞又別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道:“阿臨,你小叔……燕國公他來信說什麽時候回來了嗎?”

    蘇小臨撅嘴不滿道:“別人就算了,連陸侯也這樣,燕國公燕國公的,都喊生分了。”

    “好,好,下回不這麽喊了。”

    “上回說匈奴總是年底前喜歡四處劫掠,怕是沒那麽快回來,對了!我一個舅舅前兩天回家了,匈奴的王子們搶皇位,氣病了大汗,小叔叔可厲害了,親自去王帳一刀砍了篡位的人,過段時間匈奴的新大汗都要繼位了呢!”

    見蘇小臨比劃得眉飛色舞,陸棲鸞隻得微笑點頭,隻是笑著笑著,笑意便淡了下來。

    “現在是什麽日子了?”

    “再過段時間便冬至了,陸侯要做什麽?”

    “提壺酒來吧,櫃裏第二層那壺貼著‘同心’的酒,我去地牢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