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沉重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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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的噩夢沉淪,論壇攻略的描述寫的是:將玩家拉入畢生最不堪回首的記憶,導致其情緒劇烈波動,靈性受損。

    雖然寫的很玄乎,但區區遊戲倉自然不可能做到真的讀取玩家記憶,因此對玩家而言隻是簡單的意誌力判定,判定不通過就上了一個“靈性動搖”的debff而已。

    然而此時的阿斯克,卻感到記憶深處真的有什麽東西,被對方的能力粗暴地撕扯出來。

    眨眼間他已經站在自己老家的衛生間門口,小小的身子大概隻有六七歲的樣子,死去的父親癱坐在衛生間的地麵上,自殺割開的手腕刀口還在往外滲血。

    母親跪在瓷磚的地麵上,血泊浸透了她的衣裙。她的身軀微微顫抖著,發出了無法理解的啜泣,漸漸演變成絕望的號啕大哭。

    那不堪回首的童年記憶,連帶著那種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的感覺,又重新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那個時候,自己是怎麽做的來著?好像是和母親抱頭大哭吧?

    現在想想,真的不值啊。

    他小小的手掌在空中用力一握,像是拔出了什麽東西來,朝著眼前的畫麵奮力劈去。

    他真的拔出了劍!

    然後整個記憶世界,被幹淨利落地斬成兩截。

    藍色的鮮血飛濺而起,映入視線的是夢魘難以置信的表情。

    它不明白為什麽眼前這個人類,明明意識已經被拉入自己編織的噩夢中無法自拔,身體卻仍然能夠拔劍,斬出這破開夢境的決然一擊。

    然後它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

    埃莉諾還在和父親的幻影戰鬥,隻見這高大幻影猛地一抖,提盾的動作就僵直不動下來。她的視線疑惑地投向遠處,阿斯克和夢魘正在交戰的地方,頓時注意力就被吸引住了。

    那是何等狂暴而酷烈的劍術啊。隻見劍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連成一片,幾乎看不清他每秒鍾出了多少劍,隻有被斬出的藍色鮮血往左上右上左下右下不斷飛濺,仿佛在一朵在空中盛開的巨大波斯菊。

    背對眾人的夢魘被劍光斬得如篩糠般抖動不止,先是右臂被斫斷,然後是左臂,最後是頭顱和腰肢,殘破的肢體甩動亂飛出去。

    阿斯克低喝著揮出最後一記橫斬,劈開前方空無一人的空氣。條頓騎士的“暴風十字劍術”(trkrez)其實講究的並不是一往無前的霸蠻,而是在狂暴的攻擊中還要帶著控製每一處動作和力道的細膩。

    而他之所以在幹掉b後,還要往空氣中斬出最後一劍,隻是為了單純的發泄而已。

    自己的心態已經失衡了。

    職業水準的心理讓他迅速調整回來,平複好自身的心情。轉過身來,他便看見遠處那個高大幻影也隨風而逝了。作為b的夢境能力而製造出來的人偶,在b掛掉後維持不住存在也是應有之意。

    埃莉諾拄著長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身上的盔甲艱難卸下,開始接受諾的能力治療。

    “嗬。”傷勢平穩下來的美狄亞走了過來,看著地上夢魘的斷肢,冷笑說道,“我還以為夢魘有多麽厲害呢,還不是被我們如此輕易就斬殺了……”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美狄亞看清了阿斯克的臉色:帶著鐵青的陰沉表情,仿佛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你那是……什麽表情?”美狄亞的聲音有些發顫。透過能力的視野,她看到阿斯克的心智體也是鮮豔的赤紅色,顯然其內心正充斥著瘋狂到極致的暴怒情緒和殺戮,令她當場就有種要不顧一切落荒而逃的衝動。

    “我怎麽了?”阿斯克緩緩說道,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你這笑得比哭還難看。”美狄亞暗自鬆了口氣。好險,似乎這家夥目前還沒有失去理智。

    “算了。”阿斯克擺了擺手,回身在祭壇的石階上坐下,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其他人在略作修整後也走了過來。傷勢最重的自然是和幻影鏖戰的埃莉諾,而佩姬一開始就陷入昏迷並撲倒在地,雖然灰頭土臉的卻是沒受什麽傷。在諾的治療下,兩人現在都已經回複戰鬥力了。

    “你那是什麽表情啊。”諾咬著下唇說道。看著阿斯克的陰沉表情,她也沒來由地有些畏懼。

    “我的表情怎麽了?”阿斯克問。

    “就好像自己在競技場上犯了愚蠢的錯誤,然後被對方暴打了一頓似的。”佩姬說道。

    埃莉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最開始是在訓練場和阿斯克對練了好幾天的,因此也知道佩姬說的什麽意思。

    那時的每場比鬥,阿斯克就是這樣把對麵傭兵暴打一頓,然後毫不留情地將對方數落得一無是處。這大高手要是真的反過來被人暴打……那場景簡直難以想象,估計也就是現在這種陰沉表情吧。

    “哦。”阿斯克麵無表情地說。

    “這夢魘,身上的靈性材料是什麽?”見他真的心情不好,佩姬也沒有再去撩撥他。

    “頭發。”阿斯克說。

    於是佩姬就去收割夢魘腦袋的頭發,一邊用短劍割著神經束,一邊還悄悄抬頭觀察阿斯克的表情。

    “別看了。”美狄亞的聲音在心裏響起,“他現在不爽著呢。”

    “他這表情是怎麽回事?”佩姬不解地問道。她從接近夢魘開始就被催眠了,後續一直陷入昏睡中,所以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感覺好像有點仇恨的味道。”

    “也不一定是仇恨。”美狄亞說道,“反正就是某種背負著什麽沉重之物的感覺。”

    她在心靈通訊裏感歎著,看著阿斯克陰沉似水的臉色,莫名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時候的父親。

    那是在美狄亞六歲的時候,她的父親蘇萊曼還沒有即任塞爾柱帝國皇帝,以皇子身份正在大馬士革地區擔任總督。當時祖父塞裏姆蘇丹陛下更看重另一個兒子,也就是她的叔父阿勞德丁,似乎有意將皇位給他來繼承。

    阿勞德丁因為常年帶兵,曾經為祖父襲殺他的兩個兄弟親王,因此態度日漸驕奢跋扈。他曾在皇宮外與祖母哈芙莎相遇,並且當著閹奴的麵用馬鞭將其狠狠鞭笞,理由是蘇丹的女人不應該在宮闈外拋頭露麵。

    祖母當時回宮就大病了一場,後來寫信給大馬士革的父親。父親蘇萊曼當時拿著信紙,在總督官邸裏獨自靜坐,沒有招心腹來商量,也沒有進食或就寢,隻是默默在房間裏坐了整夜。

    她當晚曾經找父親撒嬌,讓父親給她念睡前故事《一千零一夜》。然而黑暗中的父親隻是陰沉著臉,帶著某種非人般的冷酷表情凝視著她,嚇得她最終落荒而逃。

    從那刻起,她印象裏總是神采奕奕,帶著書卷氣質的儒雅的父親就再也不見了,仿佛整個人徹底變成了一個冷酷的魔鬼。

    成年後,已有閱曆的她其實大概也猜到那封信上寫的是什麽內容,無非就是祖父塞裏姆陛下已決心實施《弑兄法》。

    該法案由“征服者”默罕默德二世頒布,規定任何成為或即將成為蘇丹的皇子,有資格弑殺所有威脅到他帝位的親兄弟。

    倘若祖父塞裏姆已下定決心,要將帝位傳給兒子阿勞德丁,那麽同為兒子的蘇萊曼,以及他的母親哈芙莎,妻子羅克薩拉娜,還有他所有的子女,全部都會被祖父塞裏姆陛下處死或者是被當上蘇丹的叔父阿勞德丁處死。

    隻是當時才六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宮廷中潛藏的刀光劍影。一年後,在兒子們的明爭暗鬥裏,祖父塞裏姆終於認定父親蘇萊曼才是最有資格繼承他帝位的皇子,於是動手將其他皇子及其他直係親屬全部屠殺幹淨。

    又過了一年,祖父塞裏姆在宮廷裏去世。父親蘇萊曼回到首都繼承皇位,在騎馬入城時冷笑著說道:“一張地毯足夠兩個蘇菲派信徒棲身,這個世界卻小得容不下兩位國王。”

    父親當時露出的冷笑,在她的記憶裏已經漸漸模糊了。然而讓她始終無法忘記的,卻是父親當晚在官邸的黑暗房間裏沉思的表情:那是一種背負著莫大沉重之物的感覺,既無比痛苦,又極端冷酷,既冰冷理性,又充滿瘋狂。

    和阿斯克此時的表情非常相似。

    “什麽沉重之物?”佩姬疑惑道。她很難理解除了仇恨以外,還能有別的什麽更加沉重的東西。

    “啊,就是那種走投無路的感覺吧。”美狄亞隨口敷衍說道,“男人嘛,有時候就是會化身為瘋獸,背負上這樣那樣的沉重理由,然後去和整個世界做拚殺和對決的。”

    “不過,也挺有味道就是了。”她輕聲笑了起來。

    阿斯克坐在石階上,雙手交錯搭在下巴上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旁邊的埃莉諾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試探著問:

    “不用複盤了嗎?”

    “打得不錯,這應該是你們的第一個b。開荒戰能打成這樣,對新手而言已經相當可以了。”阿斯克沉默半晌,才回答說道,“現在我們已經位於島嶼深處,再往裏走就會到達山腳,往山頂進發會遇到第二個b。大家再接再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