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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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姐生辰,我無以為賀,惟有一曲聊表心意。”

    顧惜墨對著挺拔清俊的少年故作平靜的臉和暗潮湧動的眼,注意力卻不在亭中一側架好的琴上,而在他手中捧著的瓶花上,且神色莫名。

    戚風的平靜難以為繼,“師姐,這花…可有不妥?”

    顧惜墨看了他一眼,“你可知萱草花寓意?”

    戚風恍然,尷尬之色一閃而過,“‘北堂幽暗,可以種萱’……可惜香師姐說,師姐最愛萱草……惜香師姐又作弄我麽。”

    顧惜墨看他自己反應過來了,接過他懊惱的話尾:“你上次聽信她的話,被毒蟲蜇了滿頭包;上上次聽了她的話,染了一臉綠;上上上次,吹了一夜風……”看著一貫目無下塵的戚師弟頭越來越低,低得臉都要看不見了,她歎了口氣,“花草,無非用作染料罷了,在我眼中並無不同。”說著,她還是接過了那瓶花。

    第二日,顧惜墨一開門,就看到階前放著一瓶包含茜草、蓼藍、紫花和梔子的插花,如果她沒看錯,邊上點綴的那兩片嫩葉,似乎還是薄荷。

    她瞥了迅速躲回樹後的淺藍衣角一眼,無語片刻,將花瓶抱回室內。

    ……

    一年後。

    顧惜墨站在一年前同一個位置上打開精致的螺鈿盒子,盒子裏麵是細密絲綢包裹的滿滿的流光溢彩的……

    粉末。

    剛剛以一副黑碧璽耳墜為姐姐慶賀生辰的顧惜香一臉不解,“這是?”

    “蝶貝粉末。”

    戚風揭開謎底,看向顧惜墨,眼中隱隱顯出邀功之色。

    顧惜墨才看到那些價值不菲的粉末上讓她略感眼熟的光澤,心中就有了猜測。果然,戚師弟記得她月前見到一位師妹頭上的黑蝶貝發簪時凝注的目光,且未會錯意——她最近繪製的一幅畫卷上正缺少有著如此動人流光的顏料,他的禮物對她的顏料研製來說再及時不過。

    顧惜香看看姐姐滿意的目光和微微勾起的嘴角,再看看戚風就差搖尾巴來表現的得意和閃閃發光的眼睛,有點心塞。

    ……

    “生辰快樂。”

    “惜墨?”

    戚風知道自己剛剛確認關係的戀人內心細膩但一向冷情,不曾料想她竟然記得他的生辰,還準備了禮物。驚喜異常。

    這是他收到的來自她的第一份生辰之禮。

    幸福得無以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卷開畫軸,隻見畫麵上一青衣男子在山崖邊闔目撫琴,背後是一片悠芒的天。紙麵振動間,蒼天、青袍上流光隱現,他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光澤,興奮抬頭:“這墨?”

    “我才製出來,用你送的貝粉。”顧惜墨頓了一下,目光從畫麵移向慣於自矜的戚風此時喜色難掩的臉,“你可願為這墨定名?”

    他垂目沉吟,看住她:“就叫…惜墨,可好?”

    用料珍稀、可堪珍惜的顏料。

    獨一無二、鍾情愛惜的人。

    “好。”

    她毫不猶豫地應下,讓他不禁有種感覺——

    他們相伴近十載,情篤如此,他但有所言,她皆會應允。

    ……

    “我同師父說,同這一批遊學的師弟師妹們一起出穀。”

    “嗯。一路小心。”

    “……你還不出穀遊曆嗎?師弟師妹們已經回來好幾撥了。外出遊學是慣例,穀主也說過,放眼天外天,對技藝精進大有裨益。”

    “頭上的天還沒看透,何敢張望外麵的天呢。”

    戚風看著顧惜墨,她卻看著筆下的畫紙,沒分給他一絲目光。

    “我不去了。”

    他沉默半晌,突然沉聲說了這麽一句,語氣裏壓抑的不滿張牙舞爪、招之欲出。

    她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眼含不解,“你師父不是說,外出於你或許是解除瓶頸的契機嗎?”

    可你又不同我一起!

    他咽下了這句話,這句情境對了是打情罵俏、錯了是無理取鬧的話。何況,他也沒這麽粘膩,非得日日相對不可。

    他隻是在疑惑,他們真的相愛嗎?在她沒有掙脫他牽上她的手之後,除了稱呼和距離體現出親昵之外,他們相伴的時間幾無變化,待戀情初定的喜悅消退後,他不禁自問——

    她真的不是在習慣性地遷就曾經兩小無猜的他嗎?

    她真的心悅他嗎?

    他們真的相愛嗎?

    顧惜墨見戚風隻是看住她不說話,眼中風潮湧動,她等了許久,輕歎了口氣,看了未完成的畫一眼,放下筆向他走去。

    她才邁出一步,他就後退了一步,她愣住了,不由停下動作,“你……”

    “我後日出發,行裝未整,就不來同你告別了。”他看著她,和她眼裏的怔色,聲音似乎帶著痛色,“你保重。”

    他轉身大步離開,門開又闔,院中海棠投在窗紗上的剪影隨著日色移動,而她,卻停佇在屋內,久久未動。

    ……

    “姐姐,戚風來找過你嗎?”

    “還沒。”

    “他都回來三天了,還沒來找過你?!”

    顧惜香見顧惜墨低頭看畫,不發一言,更加生氣,“果然,他被他帶回來的那個歸雁軒的小丫頭迷住了!那個軟弱的家夥竟敢背叛你,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靠不住!”

    “歸雁軒?”顧惜墨抬起了頭。

    “一個說什麽‘舍不得戚師兄的絕妙伴奏’‘特來請相思穀能歌善舞的前輩們指教’‘能讓戚師兄推崇備至,師兄琴藝卓絕,以理而推,前輩們的舞技也一定令人驚賞’的油嘴滑舌、心懷鬼胎的黃毛丫頭!”

    “哦。”顧惜墨低下了頭。

    “姐姐!你不去教訓教訓那個家夥嗎?”

    “你現在的樣子可不端莊。”

    “姐姐!”

    顧惜墨頭也不抬,“海棠結果了,我用井水拔過。”

    被胞姐用摯愛的零食引誘了的顧惜香恍了一瞬,回神後更加炸毛。

    “罷了!你去找他質問才是自墮身份,以他的人品,他本來就不配得你青眼。但我可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顧惜香兀自氣哼哼好一會兒,才沉著嗓子試探著問:“……海棠呢?”

    顧惜墨眼中帶笑瞥了她一眼,“井裏懸著呢。”

    顧惜香視若未見,娉婷出屋。

    等她走出去,顧惜墨臉色漸沉,目光落在畫中嫣紅的萱草花上,眼神放空。

    ……

    “我心悅洛師妹。”

    戚風在後山林邊撞見了顧惜墨,顧惜墨見到他,隻說了一句“你回來了”便再無他話,徑自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走,就像不曾聽聞他和洛雨綿的事一樣。他看著她婉如橫波、沉若靜水的眉目,突然想起了洛雨綿“有情人怎會不心念朝朝暮暮”的笑語,衝動之下就衝著她說出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顧惜墨止步,一頓,風中飄來一個單薄到冷淡的回答,“哦。”

    她等了一會兒,沒再聽見他說話,便抬步離開。

    惟餘他風中蕭瑟。

    不知過了多久,洛雨綿找了過來,遠遠看見戚風在林邊站著一動不動。

    “戚師兄,你怎麽在這裏一動不動地傻站著,站得這麽認真,總不是在等我吧?”小姑娘沒說完,就被自己難得放肆的話語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就要轉圜幾句。

    “是啊。”戚風道,聲音輕柔,卻空落落的。

    洛雨綿愣住了,片刻後雙眼發亮,不自禁地笑開,“真的啊?不枉我這麽認真地找過來!我來啦,你不用等了!”說完,她又低頭嘀咕“這樣好像還是對你不公平”,又抬起頭來加了一句,“下次,下次我也會認真等你的!”

    戚風回給她一個笑,欣慰又悲傷。

    她看得目眩神秘,拖著他往樹林走,小鳥一樣歡快地說:“師兄你用來製琴的鳳血木在哪裏啊?遠嗎?好找嗎?你好勤奮啊!我也要努力才行啊……”

    戚風感受著小姑娘用多話宣泄的歡喜,似乎被感染了,又似乎更加悵然,不知不覺低歎出聲:“公平啊……”

    “哎?師兄你說什麽?”

    “沒什麽……就快到了。”

    “哦。”興致勃勃的聲音繼續響起,“師兄師兄,鳳血木長什麽樣啊?為什麽以‘鳳血’為名啊?是血紅色的嗎?好看嗎?”

    ……

    對影倒的茶水見底,戚風從回憶的片段中回神,他突然抬頭,看向垂眼不語的顧惜墨。

    “你可曾心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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