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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庭院,荒草過膝,偶有幾隻鴉雀從高牆外飛進來停在枯敗的樹枝上渣渣叫兩聲,然後又撲騰著翅膀飛走,留下一兩坨鳥屎滋養院中的雜草。秋風一卷,枯葉打著旋兒翩飛如蝶。任誰看了如此荒涼的場景,都不會相信這就是位高權重的蘇國師之府,可偏偏這就是蘇府。

    厲風瑜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場景,眼中有詫異,有不解。

    “嗬!想不到位高權重的蘇大國師竟然過得如此清貧。”他譏笑著看了眼玄傾鬱,“究竟是他太虛偽,還是你太無能!”

    站在玄傾鬱身旁的夏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玄傾鬱在她腰間輕輕掐了一下,夏滿嗷一聲跳開,揉著腰瞪了他眼。

    玄傾鬱抿嘴一笑,沒再繼續逗她,轉身看向厲風瑜,手一招,吩咐侍衛:“把他押進去。”

    在侍衛還沒近身前,厲風瑜扇子一揚,快速擋在身側:“滾開,本公子自己會走。”

    秀春端著一盆血水從房間出來,一抬頭,看到迎麵走來的厲風瑜,冷哼一聲,她頭一偏,轉向另一邊走去。

    厲風瑜把玩著扇子朝蘇蘭秦的房間走去,快到門口時,他冷笑道:“聽說你快要死了,我來看看,你到底死透了沒,倘若還沒死透,那我就補……”一刀。當他走進房內後,餘下的話卡在了喉嚨口。

    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鼻腔,床鋪上遍布著星星點點的血痕,蘇蘭秦麵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看起來跟死了沒什麽區別。

    厲風瑜微愣片刻後,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蘇蘭秦,你輸了!這一次,你終於敗在了我手中!你當真以為我是想讓夏滿那蠢丫頭當皇帝,嗬!”他冷聲譏諷道,“我等了那麽久,為的就是等這一日,我要親眼看著你耗盡心血而死!兩年前我就已經算出了玄傾鬱在二十八歲這年會有一劫,我知道你肯定也算出來了,所以我一直在等機會,等了兩年,終於等到夏滿這個變數出現。”

    “早在七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根本就不是正常男人,你是一個雌雄同體的陰陽人,是個瑕疵品!你每天都在服藥壓製女性特征,我也知道,你並未修煉過換身法,所以我一直在設圈套逼你修煉換身法,隻要你一旦修煉了這種邪功,你離死亡就不遠了,為了換回玄傾鬱,你明知是陷阱還是會往裏跳。”

    夏滿看了看幾近癲狂的厲風瑜,又偏頭看向玄傾鬱:“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玄傾鬱目光閃了閃沒說話,長臂一伸將夏滿攬在懷中朝著床邊走去。

    厲風瑜搖著扇子大笑道:“蘇蘭秦,輸贏定生死,你輸了!”言畢,他轉身便要朝屋外走去。秀春端著銅盆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了,厲風瑜的話一字不落的傳入她耳中,氣得她全身發抖,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於是在厲風瑜轉身的刹那,她揚起手中的銅盆猛地朝厲風瑜砸了過來,厲風瑜身形一閃,銅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響聲引得屋中其餘幾人紛紛轉過頭來。

    秀春拔出劍狠狠地朝他戳去,厲風瑜手中玄鐵扇一揚,擋在了鋒利的劍刃上,嚓嚓兩聲,空氣中都冒出了火花。

    “住手!”劉溫遠吼了一聲,看向秀春,不溫不火地說道,“分不清輕重緩急嗎?還不快過來給公子梳洗。”

    秀春收了劍走到蘇蘭秦床前,跪在床榻前直掉淚。

    劉溫遠看了眼厲風瑜:“厲公子,去廳中說話吧。”

    厲風瑜收了扇子跟在他身後,玄傾鬱攬著夏滿一同走了出去。

    廳堂中,劉溫遠請玄傾鬱先入座,當玄傾鬱坐下去後,他自己才坐。

    夏滿緊挨著玄傾鬱坐在他旁邊,兩手撐著他膝蓋,眼睛滴溜溜直轉。而玄傾鬱輕輕揉著她的頭,像是在揉一隻懶懶的小花貓。

    厲風瑜掃了他們一眼,冷冷地哼了聲。

    歎了口氣,劉溫遠看向厲風瑜:“厲公子,原本蘭秦交代過,不讓我跟你說,但事已至此,老夫不得不把實情告訴你。蘭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說這話,並非是要替蘭秦鳴不平,隻是想讓你過得好受些,年紀輕輕的,別一直活在仇恨中。”

    厲風瑜冷笑道:“嗬!反正他都要死了,好與壞,隨你怎麽說。”

    “唉!”劉溫遠無奈地歎道,“厲公子,你還記得義關鎮嗎?”

    厲風瑜眉頭微皺,腦中快速閃過一些片段,他微微點了點頭:“嗯,好像去過。”

    “十九年前,義關鎮蘇員外的老母親過壽,請了江南有名的曲苑戲班到府中唱戲,厲公子,你當時也在吧?”

    厲風瑜按了按太陽穴:“嗯。”

    “那你可還記得蘇員外家的三小姐?”

    厲風瑜先是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我以前練功時從台上摔下來傷了頭,有很多事都不記得了,隱約記得有這個人,是不是叫婷婷?”

    “他的小名是叫婷婷,後來改名叫蘇蘭秦。”

    “啪嗒”一聲,厲風瑜手中的玄鐵扇掉在了地上,刹那間,他體內的血液像是被凍住了似的,整個人都僵住了。

    “蘭秦剛出生時,府中上下全都高興壞了,因為他是蘇員外的第一個兒子。可後來奶娘發現他尿尿與男孩不同,反倒與丫頭一樣,當時奶娘跟趙姨娘把這事壓了下來。然而當蘭秦長到三四歲後,越發長得像丫頭,如廁也隻能像女子那般蹲著。”

    夏滿小聲說了句:“我知道這種情況,是雙性人。”

    玄傾鬱把她的頭按在腿上:“別說話。”

    劉溫遠繼續道:“可紙終究包不住火,蘭秦六歲生辰那年,蘇員外知道了真相,大怒之下,把蘭秦同趙姨娘趕到了偏僻的東廂院。趙姨娘以為他是胎中帶來的怪病,就請來鬼醫為他醫治,鬼醫看了他的情況後,說他原本就是女子,隻不過多長了男子的陽|物,割掉就沒事了。”

    我擦,夏滿聽得手肘一抖,下巴掉在了玄傾鬱腿上。

    “於是從那時起,他便穿女裝,以小丫頭的身份生活,府中人也都一致改口稱他為三小姐。可誰知天意弄人,他十一歲後,又越來越像個男孩,十三歲時,完全是個少年模樣,甚至還長出了胡茬跟喉結,女子該有的象征他都沒有。府上的人都把他當怪物,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滿鎮都知道蘇府出了個不男不女的怪物,最終蘇員外將他趕出了府,而趙姨娘在他被趕出府後便上吊自盡了。”

    “後來他被商陸收為徒弟帶去了孤暮門。”說到這,他看向厲風瑜問道,“你可知孤暮門中都是些什麽人?”

    厲風瑜沒說話,但已經隱隱知道了真相。

    劉溫遠道:“孤暮門中,除了你,其餘人全都是蘭秦這樣雌雄同體的人,包括你師父商陸,還有你的三師姐雪珂,她外表看著是女的,但其實卻擁有男子陽|物。

    孤暮門弟子曆來都是雌雄同體的人,從來沒有正常人進入過孤暮門。因此商陸把你帶進孤暮門時,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

    “孤暮門最初成立的本意,就是為了收留蘭秦這樣雌雄同體的人,卻不料因為天山雪域的換身法,導致孤暮門走向歧途,最後發展得近乎邪教。商陸不想看到這種局麵發生,所以就打算立你為下任門主,想讓你帶領孤暮門走向正道。然而孤暮門勢力龐大,各黨各派盤根錯節,根本就不是你能應付的。公子為了保護你,所以便替你接下了這個重擔。這些年,你在算計他的時候,而他卻拚盡一切在保護你。”

    “七年前,他隨商陸去天山剿滅修煉換身法的陰陽人時受了重傷,差點連命都沒了。為了守住秘密,除了我和秀春外,他從不讓任何人近身照顧,然而當時我和秀春並不在他身旁。你說你七年前就知道了他的秘密,不知你是不是那個時候知道的?”

    厲風瑜微微點頭:“嗯。”

    劉溫遠淡笑:“厲公子,老夫與你說這些,並無他意,你也無需內疚,老夫隻是希望你能解開心結。蘭秦他從來沒有跟你爭過,更沒有害過你,他一直希望你過得好。”

    “他不僅沒害過你,甚至處處都在護著你,可你卻處處與他作對,直至把他逼死。”秀春從外麵走進來,臉上還掛著淚水,“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十九年前,你在蘇府後院遇到的那個跟你長得很像的粉衣少年,當時你笑嘻嘻地問那少年,‘你是不是我的雙胞胎哥哥?’”

    那個少年笑著回你:“我是你的雙胞胎姐姐。”

    厲風瑜閉著眼搖了搖頭,腦中刷刷刷閃過很多畫麵,一瞬間,好多事慢慢地想了起來。

    那年初夏,陽光正好,微風和煦,蘇府後院中,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粉衣少年微笑著站在花下。

    少年說:“我叫蘇婷婷,是蘇府的三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從來沒有雇主會問他的名字,大家隻會招著手喊:“小戲子,快過來,給大爺唱一曲,唱好了有賞。”

    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牙齒的門牙洞,橫著手背蹭了蹭鼻子道:“我叫曲傾,你叫我小曲就行,戲班裏的人都叫我小曲。”

    “好。”粉衣少年露牙一笑,齒若編貝。

    曲苑戲班在義關鎮唱了兩個多月,而他每天練完基本功後,都要去蘇府找粉衣少年玩。

    中秋節那晚,他跟粉衣少年坐在蘇府東廂房的屋頂上,一人啃著一個花生芝麻餡的月餅,邊吃邊暢談遙不可及的未來。那年他才九歲,正是不知愁的年紀,更不懂得“戲子入畫一生天涯”的悲涼。

    他嚼著月餅問粉衣少年:“婷婷姐,你喜歡聽戲嗎?”

    “喜歡。”

    “很多人都喜歡聽戲,可他們卻又看不起我們這些唱戲的,他們都說戲子很低賤。我聽南街的殺豬匠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聽就不是好話。”

    粉衣少年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他:“不用理他們,我覺得你很好,曲兒唱得好,人也很好。”

    “嘻嘻,婷婷姐,你真好。等我以後掙多了錢,就不再登台表演,每天就隻唱給你一個人聽。”

    “好。”

    兩人在月下望著彼此哈哈嘿嘿笑個不停。

    又過了幾天,他再次來到蘇府,卻見粉衣少年手握典籍躺在海棠樹下的椅子上,眉頭微蹙,似乎有些惆悵。於是他端著小板凳坐在粉衣少年的身旁,從懷裏掏出一個大山梨遞過去:“婷婷姐,給,這是我在山上摘的山梨,可甜了。”他又掏出另一個,哢哧哢哧啃了起來。

    粉衣少年淡笑著看他一眼:“慢些吃,別嗆著了。”

    他湊近看了看,嘿嘿笑道:“婷婷姐,你好有學問啊,你要是男子就好了,就可以去考取功名。唉,我雖然是男子,但是卻不能考取功名,班主說,我們戲子都很低賤,以後我的兒子也不能參加科考。”

    當時他並沒看到粉衣少年眼中一閃而逝的傷痛。

    粉衣少年眼睛盯著書,思緒卻飄向了牆外。十一年來,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就隻有這個小院,他連做夢都渴望能走出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可他不男不女的身份,卻將他困在了方寸之地。

    看出粉衣少年眼中對外麵的向往,他急忙問道:“婷婷姐,你是不是很想出去玩?”

    粉衣少年點了點頭:“嗯,想。”

    於是他帶著粉衣少年從後麵的狗洞爬了出去,兩人拉著手,歡快地在街上奔跑著,晚風繞耳,霞光滿天。他微仰起頭對粉衣少年說:“婷婷姐,等我長大掙了錢就來娶你。”

    粉衣少年笑著彈了彈他的頭:“傻瓜,你以後隻能跟女子成親。”

    “你就是女子啊。”

    粉衣少年苦笑著搖頭:“我不是女子。”

    “那你為什麽穿著女子的衣裙?”見粉衣少年不說話,他又問道,“那你不是女子,難道是男子嗎?”

    “我也不是男子。”

    “那你既不是女子也不是男子是什麽?”想了想,他回道,“不管你是什麽,我以後都會來找你,等我掙了好多錢,就騎著大白馬來接你。”

    ……

    “想起來了嗎?”秀春的聲音將厲風瑜從回憶中拉回神來。

    九歲時的記憶,說實話對於一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來說,真的太久遠了。而厲風瑜十歲頭部受傷後,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正巧他跟蘇蘭秦相處的那段時光被他忘了。

    所以孤暮門相見時,他並沒認出蘇蘭秦就是當年蘇府的那個蘇三小姐。

    秀春含淚哽咽道:“你走後,公子天天在我麵前念叨,不知小曲現在又在哪兒唱戲,有沒有看客刁難他。”

    “他怕你在戲班受欺負,怕有客人刁難你,怕你練功辛苦。他說他想考取功名,想給你一個穩定的家,給你一個高貴的身份,不想讓你一生漂泊。”

    “可……可後來他越來越艱難,不男不女的身份讓他連在蘇府都沒法再待下去了,他十三歲生辰那天被趕出蘇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少年,寒冬臘月流落街頭無處可去,就連住破廟都被叫花子排擠。”

    “他其實隻比你早四個月進入孤暮門,並沒多少地位,然而得知你被許澤南抓了,他跪著求商陸去救你。若不是公子,你以為你能那麽巧遇見商陸,你以為你能從許澤南手中活下來?”

    “你忘了他,公子非但沒怪你,反倒覺得慶幸。他說,這樣就能以師兄的身份保護你。可你呢!厲風瑜,你真的很沒良心,就算你不記得義關的那段歲月,可在孤暮門的這幾年,他對你好還是壞,難道你就真的一點都感受不到,嗬嗬,戲子無義,這話真的一點不假。”

    是啊,戲子無義!他一直都是個沒心的人,當年他對他好,討好他,隻是看在他是蘇家三小姐的份上,想要得到更多賞賜罷了,卻不料他竟然……

    厲風瑜的心像是被紮破了幾個孔,冷風嗖嗖灌過,又涼又疼。

    他什麽都沒說,站起身緩緩走了出去。

    他不僅是戲子,還被人淩|辱過……他的一生,早就在被許澤南抓去的那幾日就已經毀了。

    背負著低|賤戲子的身份,身處底層的無助無奈,讓他迫切的想要出人頭地,所以他爭強好勝,想要勝過蘇蘭秦,不想被他的光芒掩蓋。

    他算計了十幾年,也鬥了十幾年,可是到頭來,他卻什麽都沒得到,從戲子到將軍,到最後兩手空空,孑然一身。

    如今,他欠了傅卿九一條命,欠了蘇蘭秦一生情。

    此生不能還,那就來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