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回:存在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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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近樓梯的這邊建築還算完整。但能看到,破損的一方有天光泄露,擠壓在這峽穀似的環形走廊上。中央的工作處也沒上鎖。一切都……很熟悉。除了所有的設備都不再運作之外。一切也都很安靜。
    禁區竟然比外麵安全得多。說實話,實在有些違背常識。難道真的沒有什麽壓倒性的生物,盤踞在生態鏈的頂端嗎?也可能經過多年紛爭,各種勢力已經達到平衡。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沒有贏家。
    也不是沒有這種案例,自然界多得不勝枚舉。狼來了,吃掉了所有的羊,然後狼接連餓死;或者人來了,殺掉了狼,羊群連草根也咀嚼殆盡。來年不再有草,失去食物的羊群數量銳減,人也陸續離開。隻剩荒漠,沒有誰笑到最後。
    禁地,也就是所謂的有害生物區,不也是像封閉的生態箱一樣的地方嗎?莫惟明暗想。除非有“這之外的人類”介入,否則就會輕易失衡。生態的建立與恢複很慢,但被摧毀隻是一瞬間的事。
    唔……看來靠近光源,也就是有建築破損的地方,內部的設施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不是所有設備都完好無損。他已經看不出這些大型生態箱中,模擬過什麽環境。畢竟現在都隻剩下一抔黃土,連動物的遺骸也不曾有。
    咦?
    莫惟明愣在一處生態箱的邊上。這裏,竟然還有地衣的痕跡。可現在的環境不適合它們生存才對。玻璃雖然被破壞了,但斷麵依然鋒利,不像是被風雨打磨過的。難道是近期遭到破壞的?他伸出手,碰觸內部的一小攤積水。這些水原本是在玻璃箱內模擬水池的,但現在水位很低。果然,它已經逐漸蒸發了。看來在缺乏降水的冬天,那些地衣也活不久了。
    這是否證明,這一帶是最近才遭到破壞的呢……
    就近的生態箱則完全不一樣。玻璃的斷麵並不紮手。裏麵有個很大的鳥窩,還有羽毛,看上去是有猛禽一直在這裏生活。不過它現在不在。
    隻是禽類的話,無法破壞堅固的玻璃吧。而且若能做到,它們早這麽做了。
    想不明白。
    不對。
    從特定的角度,莫惟明發現,原本有著厚重塵土的地麵,居然有著淩亂的腳印。他試圖找到較為完整的,但做不到。它們相互疊加在一起,勉強能看出有人鞋底的花紋,但也有其他猛獸的腳印。附近沒血,說明他們沒有發生打鬥……大概吧,這是樂觀的估計。如果說受害者直接被野獸叼走,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這些印記之上,依然有一層淺淺的灰。這說明這些痕跡,也是挺久前留下的。莫惟明不好判斷具體時間,他獨自在附近搜索更多證據。
    他在一處實驗台下找到了一個筆記本。
    本子很新,隻是連著封麵的一半,被撕掉了三分之一。他翻開它,大約前三分之一的下半部分,連著首頁被外力扯爛,留下逐漸“愈合”的扇形。本子的後麵則有另三分之一的空白。中央的紙張,用鉛筆寫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跡很深,沒有褪色。
    莫惟明一陣頭皮發麻。
    一種微妙的癢意,順著脊髓逐漸上爬,掠過他每一處毛孔。這是人類的筆記。雖然沒有具體的日期,但是,很顯然是近期留下的。本子上的文字措辭清晰,字跡工整,一看書寫者就受過高等教育。
    他的理性告訴他,暫時,不要,將它交給殷社的人。
    莫惟明環顧四周,躲在一座儲物櫃旁邊。這裏剛好能借到外麵的光,又能讓自己躲在陰影之中。這麽做也沒什麽用,隻是一些自我安慰罷了。但是,這一點兒虛無的安慰也已是他竭盡所能捕獲到的。
    他活動著指關節,用手壓著被撕爛的部分,緩緩向下移動。失去固定的頁數被一頁頁翻過去。這本子可能被寫過名字,隻是已經被扯掉了,一小部分內容不知所蹤。因為缺乏上下文,前半部分很難讀懂,莫惟明幹脆從完整的頁數開始看。
    他覺得每個文字,都是個陌生的符號,不斷地在眼前飄過,卻刻不進腦子。他可能太激動了,也可能太餓。曲羅生給他的糖還剩一個裝在口袋,但他相信現在的自己連剝開**紙都做不到。他連自己呼吸的節奏都不好掌握了。
    每一頁,莫惟明都翻得很快。隻有很少的文字勉強在他眼裏留下痕跡。
    “永晝的天光下,蝗群般的白兔們按照自己的規律活躍著。我在樓上親眼看見過,撤退較慢的兔子,被快到看不清影子的飛禽捕獲。但地麵上的動物會遭殃。它們奔襲過的地方,連骨頭也不會留下。”
    “相傳南國的土地上,名為摩睺羅迦的蟒神潛伏在被稱為迷失之地的領域。蟒神死後近千年,又有人類妖變的惡使,在這片土地上進行了許多研究。雖然莫老的研究所,選址不同於那裏,但也不知這些生物的創作靈感,甚至實驗材料,是否與那些時候有關。”
    “那不是真實的蝴蝶的翅膀,隻是在收攏的時候,暴露在外的部分恰好能組成完整的蝶翼。用這個虛假的翅膀,它也能滑翔,但真正張開的時候,羽翼是很大的。它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和配得上這份好奇心的鋒利獠牙。我見它捕食老鼠,整個頭都裂開。”
    “我才知道,那不是可以飲用的水,而是一種擬態水。好像被它照映過的生命,它都可以模仿得很像。小型昆蟲或者齧齒類動物,它也能學出接近的叫聲。可它無法掌握大型動物複雜的聲帶構造,所以開口便會暴露。”
    “相機捕獲的殘影,什麽也做不到。它們隻是存在在那裏,重複生前的動作。我無法與它們交流,因為放下相機我就什麽也看不到了。也有的個體在我拍照時看向鏡頭,但我不知道它們之後又去了哪兒。它們姑且沒有傷害我。”
    “入冬後我就很少見過這麽大的暴雨。這次,居然有閃電出現。在風暴雷霆之間,天上有什麽騰空而起的陰影。但它隻是從建築的高處滑行,並沒有在上空翩躚。因為隻有幾次閃電的瞬間,我判斷不出那個剪影有多遠,又是否屬於禽類。我懷疑不是。”
    “越往南的建築,內部溫度越高,地板和牆壁都變得越來越柔軟。更深處的,我不敢再探索下去。它們內部是活的,每天的布局都不一樣。也許它們根本不是水門汀製作的,也沒有鋼筋。”
    “甚至聽到電話的鈴聲。我一直告訴自己,這隻是幻聽,千萬不要相信。可誰說得準?這些燈都是可以被點亮的。但我不能讓它們一直開著,我總覺得會招惹來不該招惹的東西。希望是我多心了。”
    “一麵牆,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從我的視線裏走過。我一直躲在櫃子裏,不敢出聲。我不該好奇地從縫隙裏向外看。我當時嚇得差點大叫出聲,幸好沒有。”
    “我不止一次聽到鎖鏈拖行的聲音。我曾遠遠窺見。那是一條蛇嗎?是上麵的角質與地麵摩擦發出的聲響?但爬行動物的潛行,不應該都是無聲無息的嗎?也可能它實在太大了,並不在意被其他生物發現自己的存在。”
    “那燦爛的、細密的偏光,十分耀眼。原本該是純黑色的石頭,透出那般光澤,真的很不可思議。它在這裏持續存在了多久?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它非常美麗。我們不敢再多看一眼,似乎人類的直視是一種褻瀆。”
    “又出現了,那種令人膽寒的感覺。好像隻有極個別生物具備這種特性。即使不去看它,也能感覺到那種壓抑的氣氛,幾乎讓時間也停止流動。也許是它散發出的信息素會對人的精神產生影響,也可能是其他什麽妖怪的把戲。”
    “我擔心我弄錯了什麽。事情的真相好像與我想的不太一樣。我要再勇敢一點。我覺得我離真相很近了。”
    莫惟明粗略地翻完了。這像是一本日記,隻是沒有確切的日期。這位作者像是經曆了什麽,就盡數寫在紙上。戛然而止的地方,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而後再無更多。莫惟明祈禱這本書的作者還活著。但,那最後的一絲決絕像極了打定主意以身犯險。莫惟明有種很不樂觀的預感。他多希望能見這個筆記的作者一麵——以雙方都活著的姿態。
    他好像看懂了,又像是什麽都沒懂。所有的信息都太籠統,太模糊。
    冷靜。他不斷地告誡自己,以平複這幾近發狂的心跳。合上殘破的筆記本,他又在四周遊蕩了很久,可是再無發現。本子的碎片也沒有留下一張,不知去哪兒了。
    “莫醫生?”
    莫惟明正彎下腰,試圖在設備下尋找更多時,身後出現了曲羅生的聲音。
    “怎麽了?”
    他猛支起腰來。血沒來得及供到腦子裏,他用力閉上眼,以克服眩暈。
    “別緊張。”曲羅生向前幾步,“因為您在上麵的時間耽誤太久了。我們擔心,貿然用對講機主動聯係您,會讓您陷入麻煩,所以九爺派我上來。看到您平安無事,我也就放心了。不過,您是丟了什麽東西嗎?你像是很著急地在找什麽。”
    “沒有很著急。”莫惟明走向樓梯口,“我隻是試圖尋找一些當時留下的研究資料。不過,我沒什麽收獲,都是沒頭沒尾的數據,脫離實驗環境就沒有意義了。走吧,我在這兒回憶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當然。尊重您的決定。”
    莫惟明知道,曲羅生這麽爽快,是因為他和殷紅都很清楚,這座建築裏也沒有他們想找的東西。等二人一並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莫惟明感覺,大多數人明顯鬆了口氣。
    “剩下的幾層沒必要看了。”他無所謂地說著,“沒什麽新的發現。所有的生態箱都一片荒蕪,也沒有太多生命活躍的痕跡。這種搜索效率太低下了,我建議我們換個策略:如果向上的樓梯口沒有明顯的、近期的人類腳印,就不必要浪費時間。”
    殷紅微微點頭。
    “原則上,我讚成你的決定。想來能安置能量源的地方,也不會是人們能輕易前往的地方。不如莫醫生再努力想想呢?是否曾有什麽地方,讓年幼的您十分在意?”
    莫惟明冷下臉來——雖然他的臉色本就好不到哪兒去:“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會就這麽輕易地告訴您嗎?畢竟對我來說,來到這裏的首要目的是找人。如果我說了,諸位豈不是很輕易就會放棄了。”
    “瞧您說的。”殷紅輕拍他的手臂,“雖然我們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但違反承諾的事,有悖我們生意人的原則。既然我說了,我來這兒主要是為了尋找梧小姐,就絕不會返回。就算是無功而返,也必須是拚盡全力的結果。嗯……不吉利的話還是不多說了。行動大於言語。更何況讓梧小姐陷入危機的,也正是由於我們那不成熟的決定。”
    “您也知道那個決定‘不夠成熟’。”莫惟明又要氣笑了。
    這麽一來二去,他“私藏筆記”的罪惡感居然降低了許多,雖然本就沒有多少。他不想把筆記交給殷社的理由很簡單——他自己還沒看出什麽端倪。雖說人多力量大,有不同的人一起參謀,讀懂這筆記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但這未必有什麽所謂“端倪”。再怎麽看,也隻不過是普通的記錄而已。好吧,也許不那麽普通。說到底,莫惟明還是不夠信任殷社。他必須留有更多底牌,必須保證自己知道盡可能多的、禁地的信息。
    一旦他的價值降低,殷社隨時都會做出拋下他的打算。這一點,莫惟明再也清楚不過。別到時候人沒找到,還把自己搭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