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回:複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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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飯桌上沒有酒,隻有茶。
    茶一般是中午就提供的,這幾天的茶葉也沒重樣。晚上會換成助眠的茶葉,或是糖水花茶。單是酒水,是每天晚上重新準備的,但今夜沒有。
    雲霏若覺得自己被針對了,也是理所當然。但仍然沒人能看出她的表情,她總將情緒藏在一種平淡無奇的淺笑之下。即使那嘴角的弧度微不可見,內裏深層的冰寒又不自覺地湧出,將那一點溫和的善意也悉數掩蓋。
    “今天要休息嗎?”雲霏的語氣頗有些無所謂,“再怎麽說也有九天。”
    阿德勒倒是單刀直入:“天權卿的事,在座的,也不知有幾人清楚。”
    “總感覺當事人不在時,我們兀自在背後議論,很不禮貌呢。”
    殷紅絕不是當真為虞府考慮。她隻是這麽說說罷了。
    “在座的各位朋友中,應該沒有人比玉衡卿更了解天權卿的事吧?”羿昭辰忽然這樣說了,“畢竟聽聞他們從前朝起,就與戲樓有所往來。”
    雲霏淡淡地拿起茶杯:“若是生意的話,倒是確有其事。但那也是與我祖輩的交情。霏雲軒幾代單傳,到了我這兒,也沒太多關係了。”
    “畢竟,虞家沒落得很快。”施無棄毫無避諱地說。
    但這話,以雲霏的立場來講,也不算中聽。畢竟現在的文娛活動太過豐富,看戲聽曲早就不是主流的消遣方式。現在還願意光顧這條街的,都是打前朝活到現在的老家夥們了。霏雲軒的消費水平絕不算低,目標群體的數量越來越少。能撐到現在,一直在靠幾位大客戶支持。
    再往後呢?等他們都老了,都死了,又該如何?那些老家夥的兒孫,自然也隻喜歡外來的新鮮物。或許,憑雲霏四海雲遊的經驗,內陸對戲曲的需求依然很大。但她走不了,霏雲軒的根生在曜州的土地。
    “那不如,煩請玉衡卿為我們多說幾句?”
    羿暉安終於開口了。開腔如開槍,充滿了一股挑釁似的火藥味兒。
    “畢竟有能力讓她沒來到現場的,也隻有您了。”
    大家都安靜地注視著雲霏。他們很好奇,孤立無援的她會如何答複。隻有梧惠提心吊膽,她一點兒也不希望餐後甜點的時間變成了罵戰。
    “這就是您聽故事的態度嗎?”雲霏竟尖銳地回應道,“連瓶好酒都不舍得上呢,還想讓我費兩日的口舌。”
    這反應確實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看來,她比一些朋友設想得更難對付。羿暉安也沒有繼續為難。她拍了拍手,就喊人準備一瓶威士忌來。
    然而就在此時,天花板上的吊燈閃了又閃。所有人的視線挪到上方。過了一會兒,光線又恢複正常。白冷解釋道:
    “抱歉。連續下了兩天雨,線路可能有些故障。”
    “也是常事。老城區總這樣。”羿昭辰無所謂地說。
    這本不該對幾人的心情有任何影響。然而,這種恐怖裏的情節,必然有將其與恐怖本身畫上等號的理由。很快,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
    吱呀聲從樓梯上傳來。這樓梯是極穩的,他們上上下下走了幾天也不曾有過問題。不過,這種聲音也不像是木質結構本身的鬆散導致。它更像是有人不好好走路,深一腳淺一腳,刻意從樓梯上製造出動靜來。
    人們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幾個警衛也攥緊了槍。
    聲音越來越大了。現在沒有下雨,這讓雜音更加清晰。頂上的吊燈又閃了一下,停頓了數秒。但已不再能吸引他們的目光。因為那一刻,他們都看清了,一瞬間的黑暗讓窗外的路燈成為唯一的光源,一道影子從樓梯的轉角出現。
    警衛齊刷刷地舉起槍,對準了那個來路不明的人。
    在座的各位無不睜大眼睛。尤其是梧惠,有那麽一刻,她連呼吸都停滯了。
    那纖弱的無力的身影,分明是……
    施無棄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下走向了那個女孩。警衛一刻不敢大意,其中一部分人的槍口指向了施無棄。羿暉安大喝一聲:
    “把槍都放下!”
    他們齊刷刷地放下了槍。梧惠也站起身。那一刻,她分明覺得自己的雙腿還在發抖。但顧不上害怕,另一種形似驚喜或訝異的情緒占據了主導。莫惟明也離開了座位,緊跟著梧惠走上了樓。
    他們都沒有說話,而是各自默契地跑向自己的住所。梧惠拿出了一條毯子,莫惟明則拎出了大箱子裏小巧的醫療箱。
    他們都看到了——從樓梯上一路蔓延,跟隨到墨奕腳邊的、醒目的痕跡。
    他們已經用了最快的速度。下樓後,那姑娘已被暫時安置到茶室。茶室相對獨立,突向房間內的一半,與突向外部的一半,各有一扇門。
    一道半透明的藍色液體,從樓梯口向茶室延伸。
    吊燈快速閃了兩下,地麵上的痕跡發出明亮的幽光。
    莫惟明和梧惠趕過去,沒人阻攔。他們看到白冷準備了一杯溫水,遞到施無棄手邊。施無棄低聲道了謝。梧惠也遞過了毯子。
    莫惟明從箱子裏抓出一把醫用棉和酒精,小心地幫她清理臉上的痕跡。梧惠終於能仔細端詳她的模樣了。是墨奕,沒有錯……隻是她瘦了些,手臂摸起來也很冷。天氣早就轉涼了,尤其是這陰雨綿綿的時節,她隻穿了一件輕薄的單衣。衣服並不合身,鬆鬆垮垮的,不像她本來的衣服。
    她呆呆的,沒有任何表情,也不說任何話。梧惠總覺得她的身上,流露出一種讓人陌生的氣息。她看向這孩子的眼鏡——她直視前方,但眼裏並不映出任何事物。奇怪的是,她分明記得,墨奕的眼鏡本如她的頭發一樣黝黑,可此時卻呈現出一種獨特的藍色。
    這種藍色,她很熟悉。
    “抱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梧惠看向施無棄。他默許地點頭,梧惠才敢繼續開口。
    “你們能看到嗎?她的眼睛,還有……那些痕跡。”
    “什麽痕跡?”白冷不解。
    “如果你說的是地上的,恐怕在其他人眼裏,看不出端倪。”施無棄說,“對他們來說,就像是莫名的水漬吧……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莫惟明短暫地停手,微低下頭,視線上移,錯開鏡片去觀察墨奕的臉。的確,那種來路不明的藍色消失了,她隻像是剛洗完澡,或是淋了一場不大的雨。也正在此時,窗外又響起淅淅瀝瀝的聲音。小雨又下起來,空氣中的土腥逐漸濃鬱。
    莫惟明仍小心地清理她身上的痕跡,那種藍色的“血”。他神情凝重,不敢有半點馬虎。
    “照這麽說,我摘了眼鏡,應該也看不到那些痕跡。可是……真奇怪,我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她身上的傷口。這些‘血’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雨勢大了些,蓋住他們本就不大的聲音。
    此時,正廳裏的幾人也在低聲交流。
    “那孩子,你見過嗎?”殷紅問。
    “是生麵孔。”阿德勒聳聳肩,“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
    “我也是。不過,看起來是天璣卿認識的人。怎麽會在這裏?”殷紅又看向雲霏,“您呢?您和天璣卿的位置近些,您見過她嗎?”
    雲霏淡淡地搖頭。
    “這個問題,或許問開陽卿比較合適。”她看向另一側,“如果是天璣卿的親屬或朋友,怎麽會在弈家的地盤上?我們竟與這孩子共處一室長達四日。”
    矛頭過於鋒利,但開陽卿卻滿不在乎。
    “是啊,為什麽呢?”她看向羿昭辰。
    隻一眼,她便收回了視線。不然,這也太讓人難堪了。羿昭辰確實處於緊張的狀態。不知他是心理素質過硬,真的很善於掩飾,還是說,他本就不為這種行為感到多大程度的不安。
    他現在所表現的,充其量就是攥緊了手,連表情都不曾變過。
    等茶室的門打開,在施無棄的陪同下,黑發的小女孩走了出來。莫惟明將醫療垃圾裹在紗布中,白冷說幫他處理,他婉拒了。梧惠默默跟在他們身後,視線不自覺地瞟向地麵。尚無人清理,但他們終歸要清理的。
    墨奕走向了本屬於虞穎的座位上。其他人有些驚訝,但並未幹涉。她大概有自己的理由。接下來,她便將其出示給各位。
    “我是……天權卿·虞穎。”
    她開口了。梧惠渾身震了一下。
    那分明是墨奕自己的聲音,但是——那頗有些狂妄的語調,和那個飛揚跋扈的大小姐有幾分相似。也不是全然相同的,她的語氣已收斂許多。
    她不像是那個怯懦的妖怪,也不像是頑劣的大小姐。她像另一個人,帶著一種傲慢與婉約並存的從容。
    “這是演哪出?”
    殷紅看了看一旁的阿德勒,又看了看回到座位的施無棄,目光順勢落到施無棄身邊的墨奕身上。她的語氣裏帶著一種詭異的興趣,這可能不是好事。
    莫惟明和梧惠敏銳地觀察到,雲霏和羿昭辰有著不同程度的焦慮。這很好理解,隻是在座的其他人,不知是怎麽想的。他們一個兩個都是人精,恐怕隻根據表象,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但更深層的原因——比如二位各自的動機,誰也不知道。
    也許羿暉安是知道的,但她選擇保全兄弟的麵子。甚至,她可能在更早前就已經知道了。她故意將所有人召集在這裏,也可能是變相地給羿昭辰施壓。隻是看她神情裏並不掩飾的驚訝,大概率,她也不清楚為何墨奕會說出這種話。
    她怎麽會是天權卿呢?真正的天權卿,不是在睡夢裏長眠嗎?
    “你說你是天權卿,”阿德勒展露出一種真實的困惑,“有什麽證據嗎?我雖不曾親眼見過虞府的那個孩子,但您的樣子……恕我冒昧,實在不像一位深閨中的大小姐。”
    “我不需要證明。”這孩子睜著清澈的眼,“信不信是你的事。”
    還真有點像那孩子我行我素的作風……可是,這種自我中,透著一種與成年人周旋的智慧與膽識。
    她像那個孩子,但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不符合梧惠和莫惟明的認知。
    那孩子——他們暫時不知該如何定義她的身份——伸出了手,直指著桌麵上的點心。這些天的點心不如第一天多了,但也很豐富,偶爾會出現第一天不曾有過的花樣。
    “我要那個。”
    她嬌蠻地說。施無棄將盤子拉到她麵前,她伸手抓起點心,並不在乎是否破壞了它精致的形象。她很快將點心塞進嘴裏,碎渣灑了滿桌。她又伸出油乎乎的手,指向另一個盤子。
    “我還要。”
    這倒是有些大小姐的派頭了。莫惟明和梧惠對視一眼,微微點頭。
    施無棄站起身,將周圍所有的盤子端了過來。周圍的人極配合地將自己的份也推了過去。他們頗有些好奇,這孩子究竟打算吃多少。她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隻是不斷地將食物塞進口中,稍加咀嚼就吞到肚子裏。
    很快,九人份的餐後點心就被她一掃而空。梧惠聽到白冷遲疑地問羿暉安:
    “還要後廚端點東西上來嗎?”
    “不。”羿暉安說,“她會撐出問題的。”
    “這孩子,該不會沒有飽腹的感知吧……”
    “不是。”施無棄反駁了莫惟明的猜想,“她隻是長時間沒有攝入固體形態的碳水。但的確,不能再吃了。”
    接著,施無棄轉而對墨奕說:“你認得我嗎?”
    自稱虞穎的墨奕看向他。
    “你是誰?我的阿澤呢?他在哪兒?”
    說著,她跳下了椅子,不知要去哪兒。羿昭辰一把將她拽住,她大叫起來,狠狠咬了他一口。雖然很痛,但因為不曾料到她的舉動,羿昭辰竟鬆開了手。恢複體能的墨奕很快跑到樓上去了,沒有人追她。
    大約是覺得有些好笑,羿暉安真的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