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回:無法被憶起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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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來這邊。”
    看著莫名出現在自己房間的殷紅,梧惠半晌沒敢輕舉妄動。
    其他人已經休息了,倒是梧惠,因為被纏著說了太多“無聊的事”,反而有些睡不著。她一個人在宅子裏逛了半天,這才勉強湧起些許困意。結果不知怎麽的,殷紅像是一副恭候多時的模樣,出現在自己房間。她好不容易積累的倦意一掃而空。
    胡鬧也該有個限度……但梧惠當然不敢這麽說了。她隻是站在門口,遠遠盯著坐在書桌前,蹺著腿的殷紅。室內沒有開燈,但台燈是亮的,於是屋裏的光線與屋外一樣朦朧。
    “我以為我是不需要鎖門的。”
    梧惠這樣說,語氣有些僵硬。事實上,這個房門也沒有鑰匙。可能因為這裏是羿晗英的房間,在自己家,她對家人不需有什麽戒備。殷紅打量四周後,幽幽開口:
    “這孩子的房間……居然比客房還小很多呢。我料想他們不至於欺負妹妹,大約是這孩子自個兒喜歡小屋子。也好,方便收拾。”
    梧惠不自覺攥緊了手。別說她在曜州租住的房子,就算在自己家,也不及這裏一半。她不與殷紅爭辯,隻是視線也在屋裏亂轉,試圖尋找莫惟明先前說過的竊聽器。她是不擔心自己說漏什麽的,卻害怕殷紅這張嘴。
    大概是看出她的窘迫,殷紅又說:
    “好吧。既然你不過來,那麽我們出去吧?”
    “這、這是我的房間……”
    “從來不是。”天璿卿笑了一下,“走吧,我有話同你說。”
    說著,她站起身來。她的影子正好被台燈的光打過來,隨著她的起來,從梧惠身下緩緩向上掠過。梧惠不安地後退一步,又不好拒絕。
    在開陽卿的地盤,天璿卿也不會做什麽不利於自己的事。大概吧……梧惠回想了一下,飯桌上,她沒說過什麽得罪這女人的話。反而,她對平凡百姓的生活興味盎然,問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
    隨殷紅在走廊上漫步,跟在身後的梧惠忍不住問:
    “您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殷紅微微停頓了一下。她沒有回頭,隻是略側過臉。
    “當然了。我想知道的,還有很多。但作為回報……我先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吧。”
    好吧,那希望它足夠有趣
    路過玉衡卿、開陽卿的房間時,她們都默契地沒有說話。走到盡頭,是一扇帶著窗戶的小門。殷紅甫一開門,梧惠就驚訝地挑起眉毛。她不知道,這邊的露台比她想的麵積更大。邊緣擺放了許多花盆,但都是那些好生養的、僅憑雨水就能活命的綠植。一共擺了三處桌椅板凳,都撐著巨大的傘,這才沒讓它們在多雨的季節被泡壞。
    她隨殷紅坐在了靠近邊緣護欄的一處位置。從這兒,可以看到一部分庭院的光景,還有寬闊的街道。敬業的警員們駐守在各自的崗位上。任何時候看過去,都有人值班。
    “我檢查過,這裏沒有竊聽器。即便有,地勢也很開闊,收聲不明顯。”
    梧惠艱難地說:“……再怎麽說,是別人的家。主人總是有辦法對自己家的事了如指掌吧?我不認為偷偷摸摸地說些什麽是好事。”
    “那又何妨?”殷紅輕輕一笑,像狡猾的狐狸,“大家每日都尋找機會,偷偷摸摸地互相說些什麽。至於那些話幾分真幾分假,卻不好說。有些謊言是故意為之,有些則是說給隔牆之耳聽。也可能是刻意的誤導。但不論是什麽,都要看聽者如何解讀。”
    梧惠看著她,但又很快錯開視線。
    “那您又想對我這樣的聽者說些什麽呢?”
    殷紅又笑起來,微微歪過腦袋。她仍穿著那身黑色的絲裙,卻換了一件罩衫。罩衫是暗紅色的,在稀薄的天光下,陰影無聲地流動。梧惠感覺有些冷了,但很可能隻是錯覺。
    “即便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他們依然認為,最初的邀請函出自我的手中。”殷紅熟練地從懷裏掏出一支煙,“你呢?你也覺得是我在故弄玄虛嗎?”
    梧惠注意到,她的打火機是阿德勒的那款。梧惠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什麽。正如殷紅說過的,她甚至無法判斷,這個行為本身是否有在暗示什麽。算了……不要想太多比較好。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因為我也不曾見過第一封邀請是什麽樣子,更無從得知您的筆跡。就算都見過了,憑我也認不出來。至於您是否有偽裝的動機,我沒必要揣測。正如我說過的,我覺得當下的一切,都和我無關。”
    “怎麽會無關呢?”她吐出一團輕飄飄的煙霧,很快融入天光,“能到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哈哈……這麽說有點像監牢。但,隱元卿,你又如何看待我們?”
    “就是我在說過的那樣。每個人……都很厲害。除了我。”
    “你也很厲害哦。”
    她突然向前傾身,手臂架在桌麵上。梧惠下意識往後仰去。許是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殷紅又咧開了嘴。這次,她笑出了聲,隻是音調還是低低的、甜甜的、柔柔的。梧惠想到了一個成語:口蜜腹劍。
    “怎麽?看你眼神,你不信我。”殷紅暫時將煙從嘴邊拿開,“我來告訴你吧?僅是我一人就發現的,你的特別之處。”
    “好的……?”
    “你不會受到我催眠的影響。”
    梧惠略微挑起眉毛。
    “……這話怎麽說?”
    “從見麵的第一天起,我就試探過。”殷紅夾著煙,身體像椅子背靠去,“但是呢……你不為所動,就像看不見似的。指尖的小動作無法對你施加什麽,我就換做語言或另外的方式。相較於畫麵,其他感官的影響對你更有效,但仍不盡人意。你很難受到催眠的暗示。”
    梧惠感覺自己應該生氣,但還是沒這個膽量。最重要的,大概是因為她真的從來沒有感覺到,殷紅曾暗示、控製過她什麽。於是這一切就顯得像個惡劣的玩笑。
    “你好像不相信呢。”
    “我沒有太多實感。”她依然坦誠,“難道是說赤真珠嗎?我那次做夢不是……”
    殷紅立刻搖頭:“不是。隻是普通的催眠。這種手段對大部分人來說,行之有效;但對這座宅院的各位,就差強人意。每個人都有堅定的意誌,大家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縱稍有迷茫者,也經曆過嚴格的反催眠訓練。”
    她是在說白冷嗎?不知道。反正梧惠自己沒有。
    “你很有趣,”她接著說,“你的過往滴水不漏,不像經曆過這般訓練的人。”
    難怪之前她那麽多話……原來是想從自己的“履曆”中尋找端倪啊。
    “可能我先天如此。”她說。
    “也的確有人生來就有磐石般的意誌。我就見過不少。不過這類人的意誌,稍加拷打便會脆弱得不堪一擊。人們總是高估自己……實際上,肉體上稍受到些摧殘,精神就無法支撐下去。二者向來的一體的,不該分開去看。反之,精神強大、意誌堅定的人,身體素質往往也很不錯呢。”
    梧惠用古怪的眼神看向她。她仍無法讀懂天璿卿眼裏的笑意。但她知道,自己可絕不想再經曆過一次公安廳禁閉室內發生過的事。就算那一次還什麽都沒來得及發生,她都感覺自己的精神要撐不下去了。那到底何來這麽一說?
    視覺……梧惠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低下頭,佯裝思考,盡量不動聲色。也許和自己的眼睛有關——她一部分眼睛的組織不屬於自己,而是一個曆經嚴刑拷打的、瀕死的人。不過殷紅好像並不在意她的表現,她隻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但對你說的平凡的生活……我雖感到十分有趣,卻並不想親自經曆。”
    “為什麽?”梧惠有些好奇,“因為習慣了如今的生活嗎?”
    “唔。有一點兒吧?你那些事,越聽我越覺得悲慘。唉……奢靡的生活過得太久,我可受不了一點委屈。光是活到現在,就已經拚盡全力。若是忙了一天,連一份不應季的水果都吃不上,我會覺得很虧的喔。”
    梧惠總覺得她是故意的。
    “如果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我要去睡覺了……”
    說著,梧惠準備起身。殷紅沒有阻攔她,隻是這樣說了一句:
    “你知道多少和小莫有關的事?”
    梧惠僵了一下,重新坐了回來。不得不說,她剛聽到這個稱呼時,還沒反應過來。
    “如果你說的是我想的那個人……”
    “嗯嗯。”她欣喜地說著,眼睛眯成一條線,“我年輕時很少去研究所,而一直在外界活動。對於他,我那時也僅是知道有這樣一個孩子存在。”
    “我沒有知道很多。”梧惠斟酌著說,“隻聽他說過一點兒。他小時候沒怎麽上過學,像您一樣,多是請家庭教師。後來他就去莫老的研究所了。他挺聰明,什麽都學得快。”
    “他正是這樣一個孩子。我與他父親見麵的時候,他提起自己的兒子,會表現出一種安然與祥和。那是一種父親對兒子的信任。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什麽?”
    “沒什麽了。最多就是……他沒見過自己的生母。他,嗯——他還養過一隻貓。”
    “你知道他還有個弟弟嗎?”
    殷紅突然這樣說了。
    梧惠的心裏猛地揪了一下。雖然不是毫無準備,但當殷紅如此突兀,她還是沒防住。她相信自己細微的表情,已經暴露了她知情的事實。這絕對無法逃過殷紅的眼睛。
    但她並不打算回答。
    “知道,還是不知道?”她又問。
    梧惠仍以沉默回應。
    “嗬嗬……別緊張,我無意刁難你。”她掐滅了煙頭,“你一定知道,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命喪於多年前的一場事故。之後,實驗室被封鎖,所有研究人員下落不明。有些人,被自己的國家保護起來,參與其他項目;有些人退出科學界,從此告老還鄉。但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下場悲慘。除了牽扯到利益鬥爭與報複的問題外,道德與良心的譴責也在迫害他們。”
    梧惠依舊沒有說話。這一次,是她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多少能理解那些人的困境。
    “所以還是沒有道德會好受點吧?開個玩笑。那裏的資料和器材,基本上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我應該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知情的一瞬間,我就接手處理了善後事宜。在我趕來之前,應該也有不少資料和樣本流失了……畢竟我並不駐紮於此。不過,都是無關緊要的事,畢竟不會再有誰有能力組織起這一切——任何以國家為背景的勢力都做不到。”
    梧惠稍作遲疑,還是問出了自己的困惑。
    “為什麽……作為他的兒子,反倒,沒有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呢?”
    “正因為是他的兒子。”殷紅頓了頓,“你也應該知道,他並不是莫老的親生孩子吧?但我要說,他誠然待他視若己出,這一點絕對不假。而他的另一個孩子——親生的那個,也就是災難的罪魁禍首,下落不明。”
    “嗯……”
    “莫老的人,我見到了,也按照他早就決定的方式處理。但那個孩子,我們隻能對外宣稱死亡——他的身份很特殊。小莫是知道的,他的弟弟,若是死了,必須做無害化處理。所以我托人帶給他弟弟生前的衣物,他在北郊買了一塊地。你去過嗎?”
    “我去過。”梧惠承認。說謊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
    “莫惟明的本名,叫做莫隹。”
    “……什麽?”
    “我的老師,按照一些玄學的規則所起,他的弟弟也是一樣。隹是惟右邊的一半,沒有心。隹字曾代指一種鳥……別的我不了解,畢竟是老師考慮的事。而他的弟弟……”
    殷紅摸了摸發梢,神情略顯困惑。
    “他的本名,我怎麽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