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回: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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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惠又抱著凍凍睡著了。
    在這種地方休息實在不是明智的選擇。這裏跟迷宮一樣錯綜複雜,梧惠從來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走過這條路。她經常遇到奇怪的現象。除了先前的“穿堂風”、牆體裏的骨骼、變化成貓的不明物種,還有莫名傳來的哀歌、看不懂的壁畫、分泌血色的牆頂……
    分明隻是由普通木架支撐起的土質結構,究竟哪兒這麽多發生靈異事件的理由。連梧惠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精神意誌不知何時被鍛煉得如此強大。她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沒走幾步就開始打瞌睡。她心裏清楚,是壓力太大導致的。
    累的時候,她就把凍凍喊回來。抱著這團毛茸茸的東西,靠著牆角,把膝蓋蜷縮起來,給貓箍著,她就眯著了。凍凍也不覺得有什麽不適應,還暖和,沒一會兒就打起呼嚕來。說來也神奇,可能貓咪的呼嚕聲真的有什麽特別的功效。每次她再睜開眼,就像是充過電一樣精神抖擻。隻是,梧惠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睡了多久,又醒了多久。她沒什麽時間概念——她的表停了。
    但她的手電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可能拿的時候,電量本就不是滿的,現在已經告急。燈的亮度變得晦暗,梧惠提心吊膽,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徹底熄滅。
    “要是燈滅了該怎麽辦啊……我還順了個油燈,但肯定撐不久的。”
    “喵。”
    她也不知這算是自言自語,還是和凍凍聊天。反正貓是絕不可能用人話回應。雖然她給自己帶過路,也開過門。但勉強它口吐人言,還不如讓它炒個四菜一湯來得現實。
    凍凍突然加快腳步。梧惠連忙跟上去,生怕被落下,讓奇怪的生物掉了包。她很快聽到前方傳來水聲——雖然不是水管的聲音,也不是涓流的聲音,但的確是某種液體的動靜。快出去了嗎?她追上去,一刻也不敢鬆懈。
    果然,她從隧道裏走出,來到了一處開闊的地帶。但這裏仍然是地下麽?到處都黑漆漆的,隻是微弱的手電光不再能碰觸到牆壁上。她四下觀望,看到前方有一個平靜的水潭。它靜如死水,怎麽會發出剛才的聲音?
    有什麽東西在裏麵遊動嗎?
    她害怕地後退一步。凍凍折返回來,示意她沿著水邊前進。一路上,她非常警惕於那寬闊的水麵。潮濕的氣息彌漫著,她神經緊繃,生怕躥出什麽東西來。
    好在有驚無險。梧惠被凍凍領到一處金屬架前。架子不知道是用於固定什麽,還是支撐什麽,但至少上麵有個垂直的梯子。梧惠裹好深紅的大衣,背著沉重的包,試著向上爬行了幾下。
    “太沉了……感覺爬了多久呢。就沒有樓梯嗎?”
    大約是沒有的。但是,這些東西,她一樣也不想扔下。這可頭疼了。不是她不敢向上爬,而是抬頭望去,根本看不到哪裏到頂。手電的光本就很弱,照不了多遠。就算她把手電裝起來,一路黑著爬,她怎麽能保證在體力耗盡前成功登頂呢。
    頂上又有什麽?若上不去,她還有力氣下來嗎?
    這些都是問題。
    即使是這豎直的梯子,凍凍還是敏捷地跑了上去,沒一會兒就看不到它的影子。一路走到現在,梧惠已經克服了太多她想過的、沒想過的困難。就這麽回去的確讓人心有不甘,更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怎麽回去。
    死馬當活馬醫吧。大不了沒爬到頂,累得摔死。
    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結果了。
    攀爬實在是耗費體力的活動。梧惠剛爬沒幾分鍾,就開始後悔,應該睡一覺再說。她安慰自己,好在包裏的食物被消耗了些——雖然隻是一點壓縮餅幹,但水喝完了。她不敢用池子裏的補充,不知道幹不幹淨。仔細想來,自打離開營地,就應該做好沒有任何補給的心理準備。
    羽……真的會在這種地方嗎?
    不,不要懷疑——不能懷疑。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退路了。既然是抱著拯救什麽的決心,抱著相信什麽的決意,就不要再思考這之外的事。她正是為此而來的。
    所幸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她在體力耗盡前順利來到了鐵塔的頂端。這裏是又一處平台。她拍拍手上的灰,感到一陣刺痛。她重新打開手電,仔細觀察了一下,沒有明顯的外傷。很可能是梯子上有什麽鏽跡,或是其他毛糙,導致皮膚有些許劃傷。沒有紮進肉裏就好,這兒可沒有破傷風給她打。
    她在鋼結構的平台上環顧四周,看到了牆壁的方向,有一處門洞,但沒有門。這是牆體還是岩體?梧惠並不能分辨。隻有這一條路,她便跟著貓走過去。
    這裏應該是建築了吧?她聞到明顯的、屬於水泥的氣息。或者說,隻有在水泥建築裏才能聞到的潮濕的黴味。從這兒開始,一切又都變得熟悉。這裏的布局,和之前那些建築裏的布局沒有太大區別。
    “兜兜轉轉,別又繞回來了吧……”梧惠皺起眉,“這是哪棟建築?幹什麽的?”
    她沒有得到答案。附近沒有文字性的東西。她跟著凍凍在走廊前進,左右的門都隻寫著門牌號,沒有其他任何信息。
    308,309,310……
    原來這裏已經是三樓了嗎?梧惠回想著剛才爬過的距離。但可能她是從更深處上來的,這也沒什麽參考價值。幸運的是,在手電的電池徹底沒電之前,她找到了新的光源。
    有一個敞開的工作間,裏麵有很多工具。可惜這裏的手電也不能使用,其他的電池也漏液了——天啊,還是十年前的型號。不過,她發現了富裕的燈油,還有半盒火柴。她試著劃亮一個,有些受潮,但不是不能用。
    之後,梧惠將手電收起來,改用油燈前進。油燈的光不能照得太遠,但可以把周圍都照亮些。凍凍耐心地等她折騰好,這才重新帶路。
    可是很快,凍凍就不知道又上哪兒去了。
    她低聲呼喊著,怕招惹到凍凍之外的活體生物。研究所的危險,她沒有親身經曆,但光是聽那些人的遭遇就已經心驚膽戰了。沒有任何人應答,隻有她自己輕薄的回聲。
    ……奇怪。
    雖然提著油燈,不能看清走廊的全貌。但越往前走,她越覺得這裏很熟悉。她耳邊傳來隱隱的耳鳴。該怎麽說呢?就好像,在夢裏見過似的。
    夢裏。
    ……不是吧。
    太熟悉了,這一切。她一定夢到過的。耳鳴更劇烈了,這引起她強烈的不適。她試圖轉移注意力,於是反複地想——是什麽時候?是最初自己陷入昏迷的階段嗎?不,雖然那次最久,但她逛過的也隻是整個曜州。
    是莫恩帶自己離開的、封閉的靈脈嗎?她差點迷失在裏麵。但關於那部分記憶,她不剩什麽,隻記得之後與莫惟明鬧了些不愉快。那之後,他們就沒怎麽說過話……然後就來到了這兒。
    啊。對了。
    是九皇會。九皇會前夕。這家夥為了不讓自己參與,居然用迷藥放倒了她。也多虧了莫恩和蝕光的人出手相助,她才沒有錯過。
    在她沉睡的那段時間,她夢到了一棟建築。在這棟建築裏,她還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背影。而後,夢裏的鶯月君拉著她跑啊,跑啊,不斷躲避著周遭伸出的手。那些手都無比蒼白,都戴著醫用手套,索命似的,可怕極了。
    她望向走廊左右。走廊上也是有窗戶的,帶著欄杆,真的很像教學樓。看來這座建築和女文員帶她去的地方差不了太多。恐怕每個“教室”,都是一個小團隊的工作室,是他們的小家。
    路過一扇沒有關上的窗戶,她向裏麵多看了一眼。即使再恐懼,人類原始的好奇總是蠢蠢欲動。而正是這一瞥,令她的大腦瞬間產生了一陣嗡鳴。
    那嗡鳴聲,是一段熟悉的旋律。
    雖然隻聽過一次,但不會錯的。這是雲霏在霏雲軒吹奏的曲子。那時候,她是和白冷一起聽的。而那天過去,她就再也沒想起過這件事了。她這才意識到,先前的耳鳴與這曲子如出一轍。這陣聲音,隻是那幻聽的具象。
    她毫不猶豫地進入了那個房間。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隻要自己來到這兒,這惱人的音樂就會停止。事實上,事情的確是這樣發生的。
    然後她就想起來了。
    一模一樣……別無二致。一些她看不懂的儀器——還有儀器所連接著的金屬床;熟悉的金屬櫃子——雖然生鏽了;一張規矩的木桌,擺放著打字機——隻是它不會突然自己動起來。她提著燈,走到打字機旁。
    她所能設想的最可怕的事沒有發生。打字機依然沒有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運轉。
    她所沒能設想到的事發生了。
    旁邊的筆記本,封麵是彩色的。
    整體風格與這間房子格格不入。
    她沉默著,沉默著伸出了手。扉頁的中央歪歪斜斜寫著兩字的名字,上麵也覆蓋了詭異的墨痕,她認不出來。
    她感到呼吸困難。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梧惠努力辨識上麵的文字,燈都要貼上去,但沒有結果。她終於還是向後翻了幾頁,每一頁紙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的手在抖,她知道是為什麽。那些字跡,她可太明白了——她在夢裏見過。非常稚嫩,淨是些歪歪扭扭的線條,還有不少是被拚音替代的。
    月日,晴。
    月日,晴。
    ……
    月日,晴。
    她猛地合上了筆記本。永遠隻寫著晴天的筆記本。
    難道這真的是……虞穎的日記嗎?
    是她本人的?
    那這裏就是她的房間了?是她當年參與實驗時,所暫住的房間?梧惠覺得空氣突然變得冰冷,腳下卻在發燙。就好像地板突然變成了金屬的,有碳在下頭燒。她不安地在附近轉了幾圈,拚命地逼自己思考。
    真的假的……夢裏的房間是真實存在的。可是她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而這裏的布局和一切設施,包括日記的內容,都和夢裏的陳設相比沒有差別。為什麽?當時的她為什麽會知道,會記得,現在的她又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不可能有人回答。難道是凍凍專門帶她來的?它不是為了讓自己幫助羽嗎?不,現在凍凍不在這裏,這一切說不定隻是巧合。別鬧了!怎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
    心中有兩個自己,突然就吵起架來。她疲憊不堪,卻無法停止思考。
    對了!既然這裏很有可能是虞穎的房間,不如搜索一下,是否有什麽資料能為九方澤提供幫助。她立刻翻箱倒櫃,在三十平左右的房間尋找著可能有用的東西。雖然房間的空間很大,但亂七八糟的儀器和櫃子也實在太多。
    不行,很多櫃子都鏽死了,完全打不開。她擔心通過暴力的方式會招惹麻煩。還沒能拿到裏麵的東西,就得不償失了。不過還是有幾個櫃子能打開的。裏麵剩了些小物件,她看也沒看就一把摟進敞開的背包。還有紙質資料——但是很薄。翻了翻,是一段時期內的觀察日誌,消殺記錄——與夢裏打字機輸入的差不多。這也帶走。
    最後,她確保這個房間裏已經沒有任何她能搜刮的東西,才稍微鬆了口氣。明明沒做什麽,明明重量也沒有增加多少,她卻有種難以言說的疲憊。
    最後,梧惠把目光落在打字機旁的筆記本上。
    她沒有看完。但無妨,夢裏的她也沒看完。繼續在這裏讀下去的意義不大,她決定將它一起帶上。她不知道九方澤需不需要,但她認為自己一定要這麽做。
    “喵——”
    傳來凍凍的催促聲。大概,它終於發現自己沒能跟上了吧。她連忙背好包,拎著油燈快步離開了房間。跟著凍凍走遠時,梧惠才意識到,耳邊那曾揮之不去的嗡鳴聲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