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回:是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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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樓——也就是頂樓的情況,完全超過了莫惟明的想象。也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枝繁葉茂的植物園,生意盎然。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整座建築最有生命力的部分。之前的標本隻是小打小鬧的話,這裏繁華的生命可真是稱得上重量級了。
    “……這不可能。”走出樓梯間,這是莫惟明的第一反應,“支撐這麽多喬木生長,必然有很繁密的根係,貧瘠的土壤一定無法支撐它們。可我們上樓距離並沒有太長。這證明頂樓的土層並不那麽厚重。也許……是高了一點兒,但絕對不足以撐起這些樹!”
    “我也有同感。”殷紅難得真誠地附和,“我就說,為什麽有這麽強烈的違和感。這裏簡直像是露天植物園,或者公園的林地。我差點要忘記我們是爬樓梯上來的了。”
    “……到處都是綠色。”軍醫如此感慨。
    “是啊。簡直是地獄。”殷紅轉過身,“我後悔了!我要回去了。”
    莫惟明這才想起來,殷紅是那麽討厭綠色。但真的至於麽?他自己也是緩了半天才爬上來,無法理解有人僅僅是因為不喜歡一個顏色,而要放棄之後的探索。
    “您真的要離開嗎?”隊長麵露難色,“我們必須有人陪您離開,以免下樓時遇到什麽意外。不過,您也看到,我們現在的人手實在不樂觀。”
    “來都來了……”
    剩下的幾人中,不知誰冒出這麽一句。這可真是經典的咒語。隻要說出這四個字,仿佛先前所有的苦都不值一提似的,充滿了“真的要前功盡棄嗎”的詰問。
    殷紅抬起眉,看向了曲羅生。
    “那我勉強忍耐一下吧。我沒太多興趣,我們速戰速決。”
    他們確實也沒辦法在這裏花太多功夫。首先,離開樓梯間後就有一個插在地上的金屬指示牌。然而,不知它後方高大的喬木到底野蠻生長了多久——它的主幹部分,已經將金屬牌“吃”了進去。而且,被封閉的頂層濕度很大,金屬已經完全生鏽了。
    那些圖樣和字跡,都斑駁不堪,像一張被樹木吞食的、定格的、猙獰的臉。
    其次路也是沒法走的。到處都是野草、青苔,曾經可以被稱為道路的地方,已經完全覆蓋植被。喬木橫七豎八地長,未經修剪,更加大方向的判斷難度。雖然透過汙濁的玻璃也能看出,天完全亮了,可透過樹蔭的光芒少之又少。抬起頭,細碎的、星星點點的、若隱若現陽光,像碧水上粼粼的波光。
    “這個……也曾經是,盆栽吧?”
    女傭兵指向一處樹根。樹根向四周狂野地發散,但在暴露在地麵的根須縫隙間,能看到陶盆的殘渣。他們簡直能想象到,這棵樹是如何在漫長的歲月中,用自己強壯的根係撐破束縛自己的牢籠,頑強地鑽入地麵,繼續生根、生長。
    “這裏,到處都是泥土呢。”女傭兵用腳撥開地麵的落葉,“奇怪,就沒有一點兒水泥可以走嗎?感覺好差。”
    “也許是有的。”莫惟明說,“但照目前來看,這些植物,已經將人類的造物完全轉化成能供自己使用的土壤了。記得嗎?因潮濕而生出苔蘚的水泥,很容易被轉化成土層。它們會鎖住水分,抓取空氣中的微粒,分解堅硬的人造物。”
    “水?哪來的水?”軍醫皺起眉,“我從剛才就在好奇了。它們長在頂層,倒是從來不缺陽光;不直接被太陽暴曬,倒也不會讓水分完全蒸發。可是,水分從哪兒來?”
    “哪處玻璃存在破損嗎?所以雨水能進來。不對……雖然南國降雨量很大,也不太可能維持這麽大規模的植被生存下去。如果隻有一兩處缺口,供水也很不均勻。”
    “看來謎團還有很多……啊!”
    殷紅話音剛落,就被曲羅生猛拉了回來。一陣嘈雜的響動——她剛踩過的地麵,有大團藤蔓拔地而起。它們並非從土裏生出來,而是從樹上垂下的。藤蔓撲了個空,放鬆了,百無聊賴地散落下來。
    “呼……嚇我一跳。”殷紅不滿地說,“我就說我討厭綠色。”
    “是會襲擊人的植物嗎……南國倒是有很多。”莫惟明沒有在四周找到關於植物的介紹,“總之要小心,千萬別和上麵的分泌物接觸。這棵樹可能經常捕捉誤入的動物。”
    “那為什麽附近沒有白骨?”曲羅生問。
    “連水泥和石頭都能分解,我不認為處理掉有機的骨骼對他們來說是難事。”
    他們不得不抖擻精神,謹慎起來。沒想到,充滿植物的地方不比動物橫行的三樓更加安全。穿行在茂密的植被間,每個人都像做賊似的。旁邊偶爾有花朵伸出觸須,捕捉空中飛行的小蟲。不同產地、不同季節、不同生長環境的樹木,就這樣長在一起。各種形態、各種顏色的樹木,構成一幅怪誕的風景畫。
    “嘶!嚇我一跳。”
    “什麽?”
    莫惟明看向一個隊友發出驚呼的地方。有一棵樹,長著許多“眼睛”。乍一看確實嚇人,但仔細瞧,就會發現是樹上的瘢痕,像白樺一樣。隻是它的顏色相反。樹皮呈漆黑的顏色,而斷麵是瘮人的白。
    “好古老的樹……”他感慨道,“我隻在書裏看到過。我以為已經滅絕了。”
    “……你們說,”女傭兵突然開口,“這些樹裏,也有樓下那種,長得像人的嗎?”
    “少說兩句吧。”軍醫無奈道。
    莫惟明的心情有一絲微妙。這樣的樹,他當然不想再看見。他也希望這裏為什麽如此繁茂的理由,與樓下的那個“人”無關。
    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解答。為什麽這些樹活著,還活得那麽好?它們的根如何生長,建築又如何支撐它們的重量?它們怎麽能和平共處?因為每種樹原本對土壤的濕度、酸堿性、空氣的溫度,都有不同的需求才對。水又是哪來的?
    太費解了。但莫惟明有一種感覺。就好像迄今為止的所有問題,都可以被一個可能性所解釋。雖然他們尚未探索其蹤跡,但隻要它浮出水麵,目前讓所有人困惑的所有問題,都可以得到最終的答案。
    它最好是唯一的。
    有些樹十分堅硬,據說鐵斧也無法砍斷,它材質致密,比金屬還堅硬。有的樹則顯得柔弱,它的葉片甚至呈現粉色。一開始,他們以為這隻是開滿花朵的樹,靠近才發現是特殊的葉片。有的樹,倒是真開滿了花,隻是那些美麗的花散發出詭異的惡臭,讓人不敢靠近。還有的樹,葉片呈可愛的心形。不那麽可愛的也有——與蟲共生的樹。那些蠕動的白色蟲子將樹幹鑽得千瘡百孔。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棵樹已經被蟲掏空了。但實際上它活得很好,正是它自身根據生存需要招徠的蟲群。
    大多是些奇怪的樹。少部分,甚至對人類有攻擊性。除了一開始用藤蔓設下陷阱,埋伏路過的動物的樹,還有其他人們前所未見的物種。有一種樹會從葉片下疑似蟲卵的子囊釋放孢子。當路過的生物吸收時,就會出現幻覺,在原地打轉。當動物死在恰好不會與母體競爭太多養分的地方時,孢子便會借助屍體生長,成為新的散布孢子的樹。
    “而且這種樹很聰明。它的孢子為人製造的幻覺,可以決定吸入者在距離母體多遠的時候倒下。如果附近的環境很惡劣,幻覺就會引導吸入者走得很遠。它甚至還有很長的潛伏期。等到了足夠遙遠的、資源充裕的地方,被吸入的孢子會根據動物攝入的養分判斷,是否可以製造幻覺,將吸入者引入危險的境地。如果周圍的資源很豐沛,吸入者就會倒在距離母體很近的地方。有動物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生出茂密的芽。它是餓死的,但其實樹的母體根本就在它的旁邊。由此可見,它製造幻覺的能力有多強大。”
    這並不是出自莫惟明之口的,而是隊伍裏的一名植物學家。她之前沒起到什麽作用,此刻突然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她對南國的植物十分了解,甚至早年在這裏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她還是一名探險家。後來為了錢,為了給孩子治病,她加入了殷社。
    “如果不是您告訴我們,我們已經走到那棵樹下了。”莫惟明頗為感激。此外,還有一些他對德高望重之人本能的敬佩。
    “還好,這裏沒有風,我們在這個位置也很安全。”植物學家又看了看那邊,“說起來這種孢子,會被當地人專門收集起來,製作一些尋歡作樂的藥物。它本身是無毒的,也不會對人的神經造成損傷。最後,往往是使用者被自己的欲望摧毀。”
    “……果然是危險的東西。”
    殷紅對一切興趣缺缺。她隻想轉一圈了事的樣子,讓其他人也不好多說什麽。畢竟在現在這個簡單的隊伍裏,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想回去。比如這位植物學家,就對此地的一切十分狂熱。也有人對去留表示無所謂,比如說,軍醫。更多人的心態和女傭兵一樣,頗有一種“來都來了”的感覺,甚至連生死危機也能暫時放下。至於大個子,沒人問他的意見。他除了身材高大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能引起人們注意的點。
    不過莫惟明是不會忘記,他救自己一命的那件事。
    又走了一段距離,他們發現了新的異常。所有的樹木,不論品種不論大小,葉片都變成了同一種形狀。葉片的柄顯得細長,整體像個小扇子一樣。
    而在莫惟明眼中,一切都更加直觀。
    富裕的、活躍的靈流,朝著樹木間的深處流淌、雀躍。他呆呆地看著林木的深處,隻覺得自己進退兩難。應該,不會有更可怕的動物了吧?畢竟能狩獵小型動物的樹木不在少數。可到底是什麽能有如此大的影響,這又令莫惟明十分在意。
    “那個啊,”女傭兵拾起一片葉子,“我雖然不太懂花花草草,但這些樹葉的形狀看起來……你們不覺得很像是銀杏嗎?”
    人們當然頗有同感。光是衝著這代表性的葉片輪廓,每人的心中都不由得浮現這種猜測。可是很顯然,這些樹中,沒有任何一棵是真正的銀杏樹。
    “我想,我們應該順著這些樹的指引,深入調研可能的情況。”
    植物學家這麽說,隊長麵露難色。他看了看殷紅,她淡然地說:
    “那就快些吧。抓緊時間。”
    得到許可的植物學家幸福了許多。之前在二樓的植物層,因為大多數植物是被保護的,或已經死了,她沒能采集到什麽。到了這兒,是隨手抓一把空氣,裏麵蘊含的香味都超過數十種喬木。落葉的、常綠的;闊葉的、針葉的……
    “走這邊。”
    莫惟明忍不住提醒,讓大家走上靈力愈發濃鬱的方向。盡管他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但既然隊伍裏有人決定這麽做,還得到了九爺的許可,自己沒有理由不幫他們——他當然也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很快,更多的異常出現了。
    所有樹的樹葉都逐漸趨於一種美麗的黃色。不是那種不健康的枯黃,而是那種柔和的金黃。一切都好像在發光似的。許是到了正午,陽光正巧將它們的顏色襯托得更加豔麗。但從樹木的主體可以看出,它們依然屬於不同的種類。
    隻是紛紛換上了秋季銀杏的葉子。
    “是秋天的顏色呢。”殷紅說,“這比剛才順眼多了。”
    “現在已經要過年了吧。”軍醫皺起眉,“出發前,我記得馬上就要除夕了。不過以這裏的氣候,的確說是入秋也不為過。但為什麽是銀杏?這太奇怪了。”
    緊接著,更為奇怪的場景就呈現在幾人眼前。
    說是奇異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