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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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沁,是在羽之前的那個名字。
也許你也注意到了。這些名字的第一個字,都是某種色彩,而另一個字則各有五行的部首。據說這個起名法,是當時隨師父一起的六道無常提供的建議。好像參考了一名已經退位的六道無常,她精通五行布局之法。極月君稱這隻是做個參考,討個彩頭,圖個吉利。
我們是在隨師父返回曜州的路上遇到羽的。而那時,極月君也已經不怎麽露麵了。大約是覺得,我們人已經很多,師父不會再遇到難以處理的威脅。至少師父是這麽說的。我見得少,但印象裏他是個溫和又隨性的人。大師姐自是見過他很多次,隻說他以前更愛笑些。
話說回小師妹。你看她現在過得風光靚麗,可她過去是很苦的。
你聽說過乩童嗎?巫覡的一種,洋人似乎叫靈媒。總之是通鬼神的職業。孩子的思想單純,未受到各類信息的幹擾,更容易與神接觸,了解並傳達神明的旨意。
羽的家鄉是一個偏遠的漁村。在那裏出生的孩子,會被嚴格審查生辰八字。一旦符合要求,便在出生時就被選定。他們剛一睜眼,就要受各類儀式的耳濡目染,到了三歲便開始學習遊神所需巫術,五歲就正式參與遊神的活動,為人們答疑解惑、通傳神旨、驅邪鎮災。由於尚是孩子,可能說不清話,寫不好字,有輔佐的法師負責進行解讀。更有人認為,正是這種模糊不清的表達,象征了最純粹的、神的意圖。
我們來到那裏的第一夜,正巧趕上了他們的活動。那是一場盛大的表演,萬人空巷,扮作鬼神的隊伍浩浩蕩蕩,居民們不斷在街道兩邊潑灑金粉、香灰,發出意味不明的怪聲。那聲音似是當地特色的喝彩。
我們雖看不明白,卻也瞧個熱鬧。當地人是極為好客的,有向導熱情地向我們介紹。我們看到類似舞獅的活動,隻是那布套並不像我們所熟知的獅。那好像是某種鬼神的化身,扮演者們像是和彼此和道具融為一體。我們還看到插滿鋒利刀刃的、名為刀山的通天長梯;以及燒得熱浪滾滾的、名為火海的通紅煤炭。乩童靈活輕盈地上山下火,如履平地。
我們看到的那個乩童,著合身的紅、黑神袍,間有黃色。當地的向導說,她不滿六歲,正式成為乩童不到一年,卻身兼文武。按理說每過幾年,都有一文一武兩個孩子符合要求,可不知為何這些年來除了她,再無合適的人選出生。做文乩時,她頭戴僧侶似的高帽,腳套長襪,高坐祠堂之上,目中無瞳而掐指呢喃;做武乩時,她戴一麵詭異的椰殼麵具,赤腳跣足,持五寶在陣圈內高歌狂舞。
五寶是活動裏特有的祭器,含釘棍、令旗、骨刀、月斧、紅柑。
釘棍是狼牙棒,屬金。即使是特質的合金打造,也十分沉重。令旗由木製的棍與布藝的旗幟組成,以天然燃料繪製,屬木。僅持旗劃過空氣,便有穿竹打葉之聲。骨刀是鯊魚劍,由鯊魚齒和背骨所製,屬水。揮動時,如有弄潮喚雨之風。紅柑是刺球,球體上下排滿對稱的釘刺,各釘間以紅綢固定,內有火炭,舞動起來花火四溢,是最具技巧和功力的項目。月斧的斧刃,是陶製的工藝品,屬土。刃雖陶土所製,卻十分鋒利。月光下耍弄月斧,如有彎月在臂彎間靈活地滑動。
我們一開始沒有人想起,那隻是一個孩子,很小的孩子。她的動作充滿力量感,有著常人難以理解也難以駕馭的野性。烈焰與寒刃間躍動時,仿佛某種遠古圖騰正在蘇醒。火海在她足底爆開朵朵金蓮,炭塊飛濺如星隕,滾燙紅綢纏繞著赤裸腳踝,卻未能留下半點焦痕。
五寶在她掌中迸發出五行的促生與湮滅之美。釘棍橫掃時帶起虎嘯般的破空聲,金屬狼牙撕開夜色,將火星碾作流金瀑布;令旗翻卷成青蛟,旗麵獵獵作響如萬箭離弦,木柄末端在青石板上刻下蜿蜒裂痕;鯊魚骨刃割裂的氣流化作海嘯,裹挾著鹹腥水汽撲向祭壇,鯊齒在月光下泛起冷藍幽光;月斧掄出的弧光比陶刃更利,泥胎淬煉的凶器切開霧氣,土腥氣裏翻湧著被斬落的亡魂嗚咽。
最攝人心魄的是紅柑起落間的致命絢爛。釘刺球體在她指間旋轉成熾日,火星沿著紅綢紋路奔湧,每一次拋接都在夜空中炸開血色煙花。當鐵鏈纏上她纖細手腕,燃燒的刺球貼著鼻尖掠過時,觀者終於驚覺,那對掩在椰殼麵具下的眼瞳,竟比鍛爐裏的精鐵更灼人。
踏著儺戲鼓點躍上祭台最高處,她的神袍翻湧,如浴血鳳凰。五寶撞擊發出的金石之音裏,分明混著幼獸般的低吼。此刻她不再是肉身凡胎,而是所有銳器與火焰孕化的精怪,是劈開混沌的裂帛聲,是讓刀山折腰、令火海分道的暴烈的神隻。
無論通靈還是表演,都相當費神費力。活動後,乩童總要休息三天以上。這段時間,我們在村裏觀光。說是村子,感覺它比小鎮還要龐大熱鬧,可能隻是尊舊習沒有改名罷了。
剛到第三天,忽然有法師傳話,說乩童想要見我們。我們以為是附體之神的旨意。等真正跑到祠堂去,才發現那裏隻有一個麵容清秀的小丫頭。
我們沒能認出她,險些說出冒犯的話,幸有法師提醒。原來她隻是在遊神會上見到了生麵孔,想認識一下——她竟然能看到我們,還認出我們。
繁複的神袍之下,除了那可愛的臉,還有雙布滿不該屬於這個年齡的繭的手,袖口、領口不經意露出的疤痕,都是新鮮的。她的聲音有與那力量不符的柔和,似春水夏露秋雨和冬日的融雪。她的性格活潑,話很多,有這個歲數該有的古靈精怪,正如她化身所展現的天地精靈一樣。法師時不時提醒她注意言行,她總在收斂後不久就忘記了。
作為被招待的香客,我們也把一路的見聞都講給她聽。到底是個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原本能聊一個通宵,可是作為神職者,她仍有許多課程和訓練。真是一刻也耽誤不得啊。我們都覺得她實在厲害,即使見聞如師父般豐富,也不曾遇到過這樣可怕的孩子。隻是我們同時也在想……普通孩童的樂趣,可惜她一件也不曾有過。
臨別前,師父給她介紹了塤這種樂器。她心生喜愛,奪過去玩了一陣,吹響了它。那一刻我們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驚訝,師父的眼瞳更是驟然擴張。但是,我們不可能帶走一個地方的乩童,隻得遺憾地離開了。
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這位乩童當天夜裏就從村子裏逃走了。
全村上下,男女老少,都拿著火把尋找她的蹤跡,方圓百裏亮如白晝。我們剛躺下去,就被窗外的動靜驚醒,聽到這回事。師父敏銳地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否則我們一定會被當地人追究責任。在旅途中,我們見識過這種相對閉塞的環境裏,村民有多少手段。他們能有幾成熱情,就有幾成可怖。我們很快收拾好行囊,趁著旅店老板也去尋人,連夜逃離這裏。
師父的判斷是正確的……沒逃出村子多遠,後方就傳來人們的呼喊。火把的光輝織成蔓延的山火,像是隨時會燒到身後。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可忽然間,有靈動的影子出現雙方之間,吸引他們追蹤的軌跡。我們終於拉開了很長一段路,癱在貧瘠的草地上氣喘籲籲。
我們料想,那大約就是逃走的乩童了。她可能是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說不定這陣兒,她已經被村民捉回去了。恐怕她也是受不了訓練的艱苦。師父說,她是極懂的。雖然不如這孩子遭受的那般殘酷,學習也一樣晝夜不歇。彈指像拿起筷子般自然,吹奏也如呼吸般習慣。沒有歡笑與自由的童年,隻有高強度訓練留下的頑疾。
她說著,就落下淚來。眼淚安靜地蔓延,在月光下染成銀色的痕跡,滋潤幹涸的土壤。我從來沒看她哭過。也許師姐們見過,但此刻她們和師弟和我,都隻有沉默。師父說她有多希望那孩子能逃走,可那麽小,又能去哪兒,能做什麽?如果她能跟著我們就好了,她也有吹響塤樂的天賦和技巧。可能是神力的影響,也可能是祭樂的需要。她要能跟著我們到大城市——到曜州,到霏雲軒來,一定能過得很好,過得幸福。她的人生還很長,她的童年還有大把的時光。
“真的?”
聽到那稚嫩的聲音時,有人喜極而泣。
天地的精靈掙脫枷鎖,逃出囚籠,跟著我們去往新的世界。
到了曜州,我們先找了旅店落腳。師父和兩位師姐帶她梳洗。半夜,商在燈下哭訴著,說她瘦小的身軀多麽傷痕累累,我們先前所見不過冰山一角。
背上蜿蜒的痂痕,像未幹涸的河床,新綻的血珠在水汽中泛著鏽味。嵌進掌紋的火炭碎屑,與那些被利器割開又愈合無數次的虎口傷,共同組成一幅星鬥密布的地圖。這是獨屬於神靈與野獸的星圖,凡人孩童的骨血早在三年前在練功房的青石階上升華。
也許,訓練場的沙地記得她如何被鐵鏈拖行。燃燒的火炭跳起,衣擺爆開焦糊的氣味;刀鋒於夜子時剖開腳掌,足弓彎成與刀鋒嚴絲合縫的弦月。她也會記得嗎?月斧陶片迸裂飛濺的暴雨裏,自己如何跪在泥裏,將嵌入膝蓋的碎陶一片片拔出。泥坯碎屑混著血水在指縫結出褐紅的繭。
指間的繭覆蓋了原本的手紋,燙傷的紋路在腰腹交錯,刀痕與刺痕爬上肩頸……那些潰爛與結痂都成了供奉給天地的祭品。
師父給她穿上了冷色的衣衫,像神袍的顏色,她不喜歡。放下沉重的五寶,她拿起輕如鴻毛的琴瑟笙簫;她的動作依然有力,但堅硬的部分融冰般化成流水;她的嗓子不再需要發出誦詞與戰吼,取而代之的是細膩婉轉的戲腔。
我們用了比她加入訓練更久的時間,把寄宿在她體內的“神”趕了出去。隨之消失的,還有那段壓抑的記憶。孩童的記憶十分飄忽,很多人完全記不得小時候的事情,何況成年人也有能力將沉重悲慘的部分封存。
這對她來說也許是件好事。隻保留輕鬆快樂的童年回憶有何不可?愛是不會褪色的。
她總覺得我們拿她當孩子,是嗎?是的。我們多希望她永遠是個孩子。
師父沒有救下所有人,但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她隻需要知道師父愛她。
我們也做過許多你看不上的勾當,像虞府的事。她從未參與,從未聽說,這便夠了。
也許天底下沒有能包住火的紙,真到那一日再說吧。能做的我們都做了,不需要她再做什麽。她不需要管理內務,不需要為新的弟子教學,也不需要與商人們聯絡,更不必背負繼承家業的使命。對的錯的,都不重要,分得清好壞就可以了。
師父的身體很差。她和宮都定好了,等大師姐真正接過擔子,她想去別處便由她去。她兒時總數落我們,說隻有她沒和師父旅行,太狡猾了。若師父的身子還撐得住,就帶她一起走過我們走過的地方。什麽時候回來,戲樓都有一席之地。
若不想出去,就永遠留在家裏。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因為家人就是用來信任與寬恕的。
她從窮山惡水逃出來,終歸不該被困在籠子裏,我們都知道的。隻是羽翼待到真正豐滿的時候,才能支撐她翱翔於廣闊的天地。她終於有一天會飛往更高的地方,飛往大千世界。
因為她是羽,是我們最心水的元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