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回:烈陽之鑄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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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空,正午的太陽像一隻巨大的熔爐,將整個城市無情地熔鑄成一塊灼熱的銅錠。
空氣凝滯,彌漫著消毒水氣味,混雜著久未清理的垃圾和人群汗水的酸腐,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毛孔上。中央廣場上,臨時搭建的高台如同祭壇,矗立在白得晃眼的日光裏。高音喇叭粗糲的電流聲像金屬刮擦著耳膜,嗡嗡作響。
“……經公安廳嚴密偵查,現已查明,此次肆虐我曜州之瘟疫,絕非天災,實為人禍!其罪魁禍首,乃一潛伏於曜州多年之妖物!”
高台中央,羿暉安像一柄淬火的利劍,筆直地釘在那裏。烈日下,她的身姿沒有絲毫晃動,仿佛腳下生根,與這灼熱的高台融為一體,箭雨似的陽光隻是滋養這鋼鐵巨樹的養料,肩章上金屬徽記的反光如金白的葉片。
擴音喇叭裏,她的聲音毫無波瀾,字字堅硬如磐石。
高台之下涇渭分明。前排是難得一見的整齊。十幾家報社的記者站在最前方;各大醫院的院長們深色的呢裝挺括,一絲不苟;幾位被外國領事或商人,西裝革履,臉上掛著審慎的淡漠;本城碩果僅存的幾位實業家,穿著質地精良但已略顯陳舊的綢緞長衫或旗袍,正襟危坐。汗水順著他們精心打理的發際線滑落,浸濕了昂貴的衣領。
後排則是黑壓壓一片攢動的人頭,普通市民們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臉上刻著疲憊和恐懼留下的麻木的痕跡。他們被持槍的士兵和警察用無形的線粗暴地隔開,隻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望向高台。
無數雙眼睛裏,有茫然,有驚疑,有絕望深處一絲被強行點燃的微弱期盼。但不論前排還是後排的人,仍在這高照的太陽下戴著口罩,即便它幾乎要被汗水浸透。
這個結果被正式擺在台麵上,隻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前排的權貴們,臉上肌肉微微抽動,眼神交換著難以言喻的複雜信息。後排人群低沉的議論聲,如同無數細小的氣泡,瞬間冒起又迅速被壓碎。畢竟,連續數日多家報社的預熱已經讓人們對結果心知肚明。
“此獠!盤踞於中城區一帶,偽裝成古董商人、典當行主,甚至以算卦占卜為名,行情報交易之實!其妖邪之能,使其對曜州城之人文地理、市井百態、乃至我行政運作之細枝末節,皆如掌上觀紋!”
羿暉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斬釘截鐵的穿透力,壓過所有騷動。她的右手緊握成拳,猛地砸在演講稿上,發出沉悶的“砰”一聲。對於這疊她親筆寫下的“長篇巨著”,她早已爛熟於心。
“公安總廳對此早有警覺。曆經持續數年艱苦卓絕之秘密偵查,於近日,終於掌握其確鑿罪證。此獠眼見陰謀敗露,倉皇逃竄!然,其罪證如山,鐵案已鑄。公安廳將於一個月內,擇日公示所有證據,昭告天下!”
短暫的死寂。緊接著,後排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喧囂,是長久壓抑後的狂喜與憤怒的混合。有人高喊,有人哭泣,更多人隻是茫然地跟著嘶吼。前排坐著的人們,表情卻鬆弛下來,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甚至有幾位輕輕鼓起了掌。
源頭有了著落,一個非人的、可以傾瀉所有恐懼和仇恨的靶子,這似乎比什麽都重要。
羿暉安冷眼看著台下沸騰的情緒,再次抬手,示意肅靜。
“妖邪雖遁,餘毒未清。為防其卷土重來,為保我曜州百萬生靈安危,”她的聲音帶上一種金鐵交鳴般的鏗鏘,“經緊急決議,即日起,重啟三限令!自此刻起,曜州全境,即刻進入最高防衛戒備狀態。本人持續受命擔任臨時最高總司令,行使戰時最高指揮權。一切經濟、文化、教育活動,均需無條件服務於防衛備戰。違令者,戰時軍法從事。”
這三個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剛剛燃起的狂熱。
後排人群的喧囂戛然而止。短暫的狂喜被抽空,剛剛鬆弛下來的麵孔都瞬間僵住。尤其是商人們,交換著不安的眼神。廣場上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高音喇叭殘餘的電流聲在嘶嘶作響,像毒蛇吐信。
羿司令挺直了腰背,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洪亮、冰冷,如同宣讀神諭:
“此乃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凡我曜州軍民,須勠力同心,共克時艱……”
隱藏在後排人群中的莫惟明和九方澤,幾乎在同時歎了口氣。他們各自環顧左右,看到周遭人海中,一雙雙眼睛剛燃起希望之火,又被演講者親手掐滅,隻剩下無聲的、更甚的麻木。這麻木,恰是她此刻最需要的秩序的基石。
“……戰時狀態,宵禁提前至晚八時!所有非必須商業活動,即刻停止!糧食、藥品、燃料,實行嚴格配額管製!一切人員流動,需持公安廳特別簽發的通行證……”
這時,演講台側方靠近警衛線的地方,有人瞬間衝破商業樓臨時封鎖的布製隔離帶,以一種決絕到不顧一切的姿態出現。
那身影快得驚人,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幾步就躥上了連接高台的木質階梯。幾聲急促的腳步在木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在死寂的廣場上如同驚雷。
負責警戒的士兵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懾。演講台兩側,是仍隸屬於公安廳原編製的警衛。真正擁有武裝力量的軍人,將注意力放在維持後排秩序、防止衝擊前排的區域上。誰也沒料到,襲擊的目標是高台本身。
距離演講台最近的羿昭辰和羿晗英,彼此對視一眼,竟半晌也沒緩過神來。不過,羿昭辰還是本能地伸手去拔腰間的駁殼槍。
太遲了。
羿暉安隻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裹挾著一股淩厲的風撲到眼前。一張年輕、蒼白卻憤怒的臉在她瞳孔中急速放大。那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純粹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這張臉……
“你這黷武主義的走狗!”
時間在羿暉安的感官裏被無限拉長。她看清了對方高高揚起的拳頭,帶著破空之聲,毫無保留地迎麵襲來。一聲沉悶結實的撞擊聲,如同重錘擂在破鼓上,在廣場上空炸開。
巨大的衝擊力讓羿暉安眼前猛地一黑,耳朵裏嗡鳴一片。軍人般挺拔的身姿如同被攔腰砍斷的旗向後倒去。劇痛從顴骨和後腦同時炸開,瞬間席卷全身,讓她幾乎窒息。口腔裏彌漫開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腥甜鐵鏽味。
等羿暉安被這迎麵一拳放倒在地上,羿昭辰終於抬手,大喝道:
“攔住她!”
附近所有的軍人們,紛紛持上膛的槍衝上高台。台下人頭攢動,混沌的聲浪蕩漾不休。院長們驚得從椅子上彈起,臉色煞白如紙;領事和商人們紛紛後退,臉上寫滿了驚愕和本能的戒備;幾位穿著旗袍的富太太嚇得失聲尖叫,花容失色。唯獨記者們舉起長槍短炮,幾乎條件反射般狂拍一氣。
“都他媽的別拍了!”羿昭辰又怒斥道。
而後排更是混亂不堪。
“怎麽回事?”
“誰家的閨女?瘋了嗎?”
“天啊……她不要命了!”
人潮在這熾陽之下反是向前湧了一浪。莫惟明和九方澤被裹挾著向前,這讓潔癖發作的醫生不滿地皺起眉來,調整口罩。
然而,略高他一些的九方澤說出的話,竟令他驚出一身冷汗。
“那、那個人是梧小姐嗎?”
這女的也瘋了。
她什麽時候……?!
梧惠還死死摁在羿暉安身上,一手撐著木台,一手仍高高舉起。羿暉安當然不是什麽等閑之輩,她一手緊緊攥住梧惠的手腕,攔著她再給自己另半張臉補上一拳;一手死死掐著她的脖子,但並沒有使出全力。
“羿暉安!你這殺人成性的劊子手,滿口狗吠的謊話精——”
羿暉安的視線卻從她臉上挪開,落到那群衝上台的軍衛身上。這種時候,敢對市最高總司令的生命造成威脅的人,完全有理由被就地處決。但他們不能輕舉妄動。即便槍距離肇事者的後腦和後心不過咫尺之遙,但羿暉安和她實在太近。
“別開槍!”嘶喊從羿暉安的喉中迸發出來,“都他媽的把槍放下!”
這聲嘶力竭的吼聲壓過了所有的嗬斥、所有的槍栓聲、所有的混亂喧囂。
終於意識到自己處境的梧惠,似乎被這暴戾的吼聲震懾了一下,撕扯的動作有了一瞬間的凝滯。那張滿是憤慨和塵土的臉上,盛怒依舊,卻在死亡的威脅下,透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本能的驚懼和絕望的蒼白。她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那些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眼神裏閃過一瞬的空茫。
羿暉安掐著梧惠的脖頸,猛地向下拉來,幾乎是貼在她的臉上說:
“我隨時能捏斷你的脖子,別給臉不要臉。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你又以為自己在什麽場合下在這裏胡鬧?合著剛才的演講,你他媽就聽到最後幾句啊……你現在的行為已經不是襲警那麽簡單了。滿城找你找不到,這種關頭你送上門,以這種方式……”
羿昭辰和羿晗英遲遲趕到台上。在看清來者後,晗英瞪大的眼睛要從眼眶裏掉出來。她立刻衝上去,擋在所有槍口之前,從後方拚命拽著梧惠,將她和羿暉安拉開。羿昭辰上前將另一位妹妹扶了起來,視線難以從麵頰的淤青上挪開。
他以前鮮少有心情正眼看她來著。
“看什麽?”羿暉安直接發問。
“……感覺你辦公室坐久了,缺乏鍛煉。”
“哈哈。”
羿暉安掙紮著坐起來,左臉的劇痛和眩暈讓她動作有些遲緩。她看著梧惠被拉開,又被羿晗英親手扣上手銬押走時,終於鬆了口氣。
“司令!請立即轉移!”
喊話的是她的副官。不是羿昭辰,而是曾和父親一起征戰沙場的可靠的老兵。那張一貫沉穩的臉上此刻也布滿了緊張和汗水。
她冰冷、銳利如刺刀的目光,再次掃視全場。前排的權貴們在警衛的保護下,驚魂未定地後退著,眼神複雜地看向她,記者們則燃起難言的興奮來。後排洶湧的人海,在士兵們槍口的威懾和剛才那血腥一幕的震懾,混亂的聲浪被強行壓製了下去,但無數雙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高台,盯著她,那裏麵燃燒著恐懼、困惑、憤怒,還有一絲被深深壓抑的、對真相的渴望。
羿暉安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嚨裏的腥甜和左臉的劇痛。她一把甩開羿昭辰試圖幫她整理儀容的手,踉蹌一步,重新站到了那個被撞歪的、金屬支架已經有些變形的麥克風前。擴音喇叭發出一陣刺耳的嘯叫,尖銳地刺激著所有人的耳膜。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和喘息,卻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堅硬,帶著一種強行鎮壓一切的鐵血意誌。
“襲擊者已被控製!請各位少安毋躁,不必驚慌。隻是一位老朋友罷了,我們……有些個人恩怨,會在幕後私下解決……但我相信,她理應不該是妖異的同黨。具體情況,隨我們調查清楚後必會在一個月內,一並給大家一個交代。”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如探照燈掃過台下每一張驚疑不定的臉。接著,她加重了語氣。
“妖邪及其真正的黨羽,仍潛伏暗處,伺機作亂!值此危難之際,全體軍民,更須提高警惕!‘三限令’必須嚴格執行!戰時狀態,不容絲毫懈怠!任何擾亂秩序、同情妖邪者,視同通敵,嚴懲不貸!”
在莫惟明和九方澤驚恐的注視之下,高台之上,羿暉安挺直脊梁,像一尊新塑的、帶著裂痕的神像,重新矗立在灼熱的熔爐中央。
瘋了。這群人早就全他媽都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