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回:值得眷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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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萬般不情願,梧惠還是和莫惟明來到了星光報社的門口。
    說實話,有不少生麵孔。梧惠能感覺到,在自己離開後,報館也換了不少人。這或許和換了總編有關。那既然大家彼此都不怎麽認識,梧惠倒是坦然了些。
    “歐陽嗎?”梧惠好不容易捉到的、同一個辦公室的老同事說,“他大多數時候都在外勤。比起你在的時候,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原來你們私下沒有聯係嗎?”
    “啊。偶爾。大家本來就是上班聊得多。”梧惠打著哈哈。
    “聽說他在做一個專項訪談,我覺得,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老同事指了指院門,“我剛在外麵吃完飯——我實在是不想繼續吃食堂的白菜粉條了。不跟你嘮了,我得趕緊回去。門禁放寬不久,可千萬別因為誰磨蹭,又收緊了。”
    “原來你們也是白菜粉條。”莫惟明揶揄了一句。
    梧惠懶得理他,隻是悵然地注視著同事的背影。她還沒來得及道謝。但這時,同事忽然在邁進院門前停下了腳步。他回頭,隻對梧惠叮囑了一句。
    “別過問報社的事了。‘今之唇齒非昔日之口舌’。”
    梧惠愣在原地。
    莫惟明在她眼前晃了七八下手掌,她才回過神來。已經下午一點多了,門外什麽人都沒有,隻有保安廳的大爺默默盯著她。梧惠曾和他關係不錯,但他的眼神如今卻分明充滿了警告。梧惠不想分辨這是善意還是惡意的——在過去,快兩點多也十分散漫的院門內外如今一個人的影子也不曾見,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院子裏,幾隻漆黑的烏鴉在草坪上啄食。以往它們很怕人,總是棲息在樹上。雖然黑子熱的形勢已不如兩三個月前那麽嚴峻,可烏鴉的數量遲遲不減。
    梧惠終於和莫惟明離開了這條街。直到遠離隔壁印廠的墨水的味道,重新回到行人匆匆的大街上,她才對莫惟明說:
    “這句話是歐陽說過的。我想,是他故意轉告我們。”
    “你這麽確定?”
    “嗯。在上一任廳長卸任,羿暉安就職沒多久後的一段時間,他曾在辦公室說:今之唇齒非昔日之口舌。在當時的語境下,是告訴我們報社的職能發生了改變,不需要像以前那樣作秀,隻刊登些上頭愛看的文章。他傳達的是老編輯的意思,告誡我們要實事求是。”
    “那時候,你才剛參加工作不久吧?”
    “是的。所以我沒有太大的感知。可是——現在他又說了這種話。”
    “會是什麽意思?”
    “我想這不難理解。既然換了編輯,紀律又變得如此嚴明,或許他是在變相提醒我們,今非昔比,謹言慎行。”
    “……嗯。倒確實有這個可能。”莫惟明加快腳步,他快要跟不上梧惠了,“你要去哪兒啊?走這麽快。”
    “去東城區啊?你沒聽他說,歐陽在調查貪狼會的事麽?”
    “我當然知道,可是你這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萬一是什麽重要的臥底行動,你這麽光明正大地找人,不得打草驚蛇嗎?”
    “他頻繁往來那邊,本來就是眾人皆知的事。我身為一個向他求助的普通朋友,非常正常。既然他能說出那些話……我也未必認為,他是想真正揭露什麽。就算他有所發現,也完全不能說出口,不是嗎?”
    莫惟明抓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停下。
    “難道你覺得,歐陽調查貪狼會,是報社總編的個人行為嗎?刻意去尋找把柄,卻不能公開,我隻能理解為,是你們報社在試圖尋找什麽對峙的籌碼。”
    “也可能是維係生存的條件。”梧惠輕輕搖頭,“他們總不能為公安廳工作吧?”
    “為什麽不會?你怎麽知道,新的編輯不是公安廳篩選的人?”
    梧惠站在原地,認真想了一會兒。
    “你說得對。”她轉過身繼續走,“那我更應該去了。”
    “你是不是缺心眼?”
    話雖這麽說,莫惟明卻沒有再攔著她。他也想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麽。
    他們一路乘船東下,過岸後攔下一輛黃包車,向大教堂走去。隻是這九月初的天,多少還是曬了些,車夫走得很慢。好在他們並不著急。
    越靠近東城區,他們越能看到許多人,都戴著黑色的紗巾,像在地麵上攢動的鴉群。這確實有些遮陽的作用,可梧惠和莫惟明鮮少在曜州見到這種裝束的人。莫非是什麽新興的宗教?但人們行走的方向,的確與他們二人的目的地是相同的。
    有一人逆著戴了黑紗巾的人群而行。
    雖然這麽做的人很多……但她是唯一一個戴口罩的人。她忽然攔下二人搭乘的黃包車,即便她知道上麵有人。若這位車夫如其他人一樣健步如飛,她還沒機會能將其喊停。
    車夫雖然還沒上年紀,卻如釋重負地歇了口氣。他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他的出汗量很大,讓莫惟明疑心他已經中暑。但在得到什麽“診斷結果”之前,攔著他的那人卻主動同莫惟明搭話。
    “莫醫生。”女人神色焦慮,額邊的汗水表明她先前也步伐匆匆,“又出事了。”
    “什麽事?”反問時,他心裏早有預感,“我們,見過的吧?你是內科的……”
    “一個患者,從教會醫院轉到中心醫院的。昨晚的事。”女醫生指了指東邊的某處,“我家住東城區。他們給我的公寓打電話,說缺人手,我得過去一趟。”
    “祝你順利。”莫惟明爽朗地說。
    “很意外能在這裏見到你,我記得你本住在醫院附近。”女醫生坦然地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去一趟。你能出現在這兒,一定有自己的事要做吧?但倘若你忙完了,我希望你也能回去一趟。”
    “你知道大夥兒不待見我。”莫惟明繼續說。
    “還是很大一部分人不覺得你有錯的。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會經曆這些。但至少這位患者,很可能需要你。”女醫生一本正經地說,“他曾是你的病人,你給他做過左腎的切除手術。電話裏他們告訴我,病人可能活不過明天。他身上的黑斑連成一片……”
    這一刻,梧惠感到莫惟明明顯傾身,幾乎要從黃包車上跳下來了。但他沒有,他控製了自己的腿,隻是朝這位女醫生點頭示意。
    “我知道了,謝謝你。我忙完會抽空回去的。”
    “我搭親屬的車過去。一刻鍾內若你忙完,可以來街邊找我。”女醫生看了眼車夫和梧惠,“黑子熱沒有結束,還請你們務必注意安全。”
    女醫生離開了。短暫休息的車夫繼續他的使命,但速度並沒有明顯的變化。
    “那個人,似乎病得很重?”
    “嗯……很明顯。我和那個同事在工作裏打交道的機會少,但是有過一次合作。她說的那個病人,我有印象。剛來醫院時,他說他‘腰疼’,護士問了半天情況,終於讓他掛上了內科。是那位女醫生確認他得了腎炎,但是……”
    “但是?”
    “總之經過一係列排查,他們發現,他的腎炎似乎是腎結石引起的特殊炎症——腎盂腎炎,屬於尿路感染。泌尿科屬於通用外科,他就轉到我這邊了。那次手術是我們協作完成,我還借用了她手下的兩個護士。”
    “哦……哦哦。”
    梧惠基本沒有聽懂。附和就是了。
    “那你很在意他的情況嗎?”
    “那個病人當時的情況很嚴重。最後不得不將整個腎髒切除。隻剩一個腎的人,循環係統的負擔很大。如果他在這種時候患上黑子熱……是非常糟糕的。腹瀉造成的脫水,對單腎者更危險——普通人脫水時腎髒可以節流保水,但單腎的代償能力減半。最致命的是藥物代謝問題。很多消化係統藥物經腎排泄,單腎患者用藥需極端謹慎。目前我確認有效的藥物,是四環素。但按照莫玄微的研究……四環素類抗生素就可能引發尿毒症。”
    “咦?那,那個女醫生,和其他醫生,知道這點麽?”梧惠回想著,“四環素?我似乎在皋月君給我的藥物名單上看到過這個東西。”
    “知道危險性的人,是很有限的。那個同事特意告訴我,可能她早就考慮到這一點,應該在電話中就打過招呼了……我希望如此。四環素的有效性,是我個人發現的,我沒有公開給任何人。其他醫生考慮過使用它,但資源實在有限,沒有能輕易投用。或者說,在他們冒險給一部分膽大的富人嚐試時……人們的症狀已經集體減輕了。”
    “也就是,施無棄見報的那天?”
    “嗯。就在那之後。”
    梧惠理解了莫惟明的憂慮。快到教堂的時候,不斷有烏鴉從林蔭大道的上方掠過。嘶啞的叫聲聽得人心裏發毛。偶有黑色的羽毛飄落,被黃包車形式的風卷過又推離。
    一陣潮熱的風湧起,將行道樹茂密的樹冠搖得唰唰作響。不知誰黑色的絲巾飄過來,恰好蒙到梧惠臉上。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湧進鼻腔,疏鬆多孔的紗巾也變得令人窒息。
    莫惟明幫她把紗巾扯下來的時候,車夫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誰、誰的東西……”
    “你看他們都在往教堂裏去。可能是有什麽特殊活動吧?你看誰沒戴頭紗,大約就是誰的了。但你別忘了,我們不是來還東西,是來找人的。”
    “啟聞不會也帶著吧……那我可真認不出來。”
    車夫用汗涔涔的手,從莫惟明手裏接過紙幣。他想要出言提醒什麽,最終還是住了口。但兩人剛過馬路,沒走幾步,就聽到後方傳來嘔吐的聲音。有幾人發出驚叫,他們同時回過頭,發現那位車夫扶著電線杆,吐了一地。
    周圍的人躲避瘟神般繞著他,莫惟明的目光停留了一段時間。然而在這個時候,梧惠似乎在黑壓壓的人潮中看到了熟人的影子。
    那是商嗎?有一刻,她看到某個女人將頭紗捂得更嚴。她的側臉和商很像,手腕上一根綠色的祈福繩堅定了她的猜想。
    “我看到——”
    “我回去一趟。”莫惟明突然對她這麽說,“抱歉不能陪你,但是……我實在是擔心那邊的情況。先走一步——晚上你正常回去就好了,車費可以找我報。”
    說罷,莫惟明立刻轉身跑走。梧惠愣在原地。誰跟他計較車費了?但是,她也並不是不能理解莫惟明的心情。那個車夫,看上去果然不太好受吧?無形中,莫惟明被推了一把,一種責任或是這之外的什麽,促使他立刻返程。
    但梧惠也有一定來到這裏的理由……尤其在看到商的影子後。
    她環顧四周,沒看到誰丟了頭紗,隻知商已經隨著人群進去了。梧惠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活動,但她隱約覺得,自己也被卷入了什麽神秘集會似的。
    現在雖是下午,姑且,也算是光天化日吧?
    將頭紗纏了幾圈,梧惠也跟著走進教堂。她隨便找了個位置就座,並不能找到商的影子。這裏不論男女,清一色這樣的打扮。大門被緩緩扣上,將人的喧嚷和烏鴉的啼叫隔絕在外。所有透過玻璃彩窗的光,都變得清晰絢爛。
    在這交錯的光與影之間,有一位神父,和兩位穿著米白色西裝的人站在台前。
    “很榮幸與各位兄弟姐妹,一同見證這奇跡的時刻。”
    其中一人這樣說。他的聲音在室內清涼的空氣裏回蕩,顯出一絲空靈來。
    “正如我們說過的,”兩人中的另一位女性說,“我們的治療師,將如約履行天之旨意,把神跡帶到我們每個人的麵前。”
    “很遺憾,有手足不得不離開我們。他們之中,有些人的虔誠並不足以被感知,有些人則選擇背棄我們。恩澤之光不會拋下每一個人,隻是,會優先眷顧‘值得眷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