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二回: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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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晝的光線已然驅散公安廳大樓深夜的黑暗,卻驅不散羿晗英臉上的陰霾。
一夜未眠的疲憊刻在她眼下,更深的,則是一種被隔絕在巨大秘密之外的茫然。她需要一個答案,哪怕是模糊的指向。整個公安廳,或者說整個她能觸及的世界裏,有一個人,似乎是唯一可能透露出隻言片語的存在。盡管她知道,對方未必會給她。
但不試試怎麽知道呢。俗話說,機會總是要自己爭取才是。
她腳步帶著一種刻意的、幾乎要融入背景的安靜,走向衛生處深處那間特殊的房間。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推開門,清冷白光和金屬寒光交織。她要找的人正俯身在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旁,戴著無菌手套操作著采樣針。幾個年輕助理做著記錄,也同樣戴著口罩。
“唐老師。”
晗英的聲音響起,不高不低,帶著公事公辦的平穩。
忙碌著的人頭也沒抬,他的口罩之後,傳出一聲模糊的“嗯?”,注意力似乎全在針尖與組織之間。她不確定他是真的忙。如果是,門口的狀態標簽應該有更新才對。
羿晗英的目光掠過助理們。
“辛苦幾位。我有一些任務上的事,需要耽誤一陣。還請幾位暫時離開。”
年輕的助手們麵麵相覷,最終將目光落在“唐老師”的身上。他這才慢悠悠直起點腰,護目鏡後的目光在晗英身上短暫停留,像評估屍體的狀態。他隨即揮了揮手,助理們這才離開。和晗英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能感受到青年們不明所以的目光。
門關上。冰冷的器械、福爾馬林的氣味,以及安全線內外無形的對峙。羿晗英臉上那層職業性的平靜略微鬆懈一瞬,眼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異樣。她下意識想靠近一步。
“停。”
“唐老師”的聲音透過口罩,平淡無波,卻像一道無形的牆。他指了指地上的白線。
“別過安全線。”
羿晗英的腳步釘在原地,像是鞋尖真的踢到無形的牆壁。她看著他從容地將樣本封管、標記,那份置身事外的專注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
“皋月君。”她省去了所有迂回,目光緊緊鎖住安全線後的人,“辰哥……他身上,到底是怎麽回事?”
皋月君將試管放入冷藏箱,緩緩轉身。他摘下護目鏡,戴上了自己的半框眼鏡。口罩遮住了一切表情。他隔著安全線,平靜地看著她。
“我覺得您可以不用在意他們的事哦。”他的聲音倒仍然是以往特有的“諂媚”,“你的姐姐,其實也知道這一切的。”
“我多少也能察覺到。但,當我真正看到,他的眼睛……”晗英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目睹異常後的餘悸,“昨天晚上……我看到了。是金色的……”
她停頓了一下,艱難地組織語言,描述那超出常理的一幕:“在黑暗裏,自己會發光。像……燒熔的金屬,凝固了,卻還在亮著。但是很冷。”
很冷。這就是她最真實的感受了,她沒忍住說出了口。她緊盯著皋月君,渴望從他眼中看到一絲變化,一絲不同尋常的東西。但是這副謊言似的眼鏡,連他的身份也予以屏蔽。
皋月君隻是發出一聲極輕的鼻音。
“嗯。”
敷衍,或者說是拒絕回答的信號。
晗英的指關節在身側無聲地收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克製。她知道,憤怒在這裏毫無意義。她隻是……太想知道了。她的聲音繃得更緊,帶著一種被巨大謎團壓迫下的、近乎懇切的追問:
“不隻是眼睛。”她語速加快,努力拋出更多的證據,“就在家裏。有東西,幹了,金色的……痕跡。餐桌上、地板上、盥洗室,還有換掉的衣物。而且,”她加重了語氣,帶著近乎偏執的強調,“它們的溫度不正常……隻是平常放著的時候,摸上去,就和別的東西不一樣!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嗎?他們做的事,對自己是有害的嗎?這些事,被關起來的白副廳長又知道嗎?”
一連串的問題依然沒能得到及時的答案。皋月君的反應維持著那種刻薄的淡漠。他微微側了下頭,視線在她寫滿困惑和焦慮的臉上停留了半秒,又毫無波瀾地移開,落在旁邊冰冷的器械上。鼻腔裏拖出一串更長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嗯……誰知道呢。”
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晗英。她感覺自己的力氣正在被抽空。她不再試圖用聲音或姿態去逼迫什麽,隻是站在原地,肩膀微微垮下,緊握的拳頭也鬆開了些許。那雙看著皋月君的眼睛裏,憤怒被更沉重的茫然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困惑取代。
而後這一切情緒都化作一聲歎息。但是,冰冷的室溫仿佛將這聲歎息也凍結。
她站在原地,幾乎要放棄追問。
就在這時,皋月君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繞過解剖台,走到那條醒目的白色安全線前停下。他離得很近,幾乎與羿晗英麵對麵。鏡片後,那無從窺探真實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她悲哀而焦慮的臉上。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依舊是那種抑揚頓挫的調子。
“我覺得你不要追問,會比較好呢。”
羿晗英的呼吸微微一窒。
“你的家人沒有告訴你,我想,原因很明顯吧?他們想保護你。”
皋月君的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漠然,這讓晗英感到一種可怕的熟悉感。
“而我呢,”他繼續陳述,語氣難得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近乎厭倦的意味,“其實不是很喜歡看這種合家歡的劇本。我曾活著的時候,見過一個例子。一個同事,以愛為名義保護他的弟弟,把一切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告訴了對方。他用情報‘綁架’他,以為能共同承擔。結果呢?輸得一敗塗地,家破人亡。”
皋月君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晗英臉上。
“但我還算喜歡你們。”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聽不出多少溫度,“為了你們羿家的和平和你個人的幸福,最好聽他們的話。當個無知的小妹妹,好好享受生活。這就夠了。”
像冰冷的鑿子,一下下敲在羿晗英更冷的心上。她覺得自己快要在這餘熱未熄的初秋凍硬了。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寒意。這些話在她混亂的思緒裏翻滾,讓她更加無所適從。
砰!
如一聲槍響,房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
一個警員神色緊張地衝進來,甚至沒顧上看清裏麵的情況,就對著羿晗英急促地喊道:
“羿、羿科長!司令緊急傳喚!讓您立刻去廳長辦公室!非常緊急!”
她渾身一凜,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應道:“知道了!馬上!”她來不及思考,轉身往外跑去。腳步邁出門口的前一瞬,她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皋月君依舊站在那條安全線後,身形在清冷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
他似乎正微微歪著頭,眼睛又眯起來,笑得像往常一樣。她幾乎能熟悉的、帶著非人感的、近乎虛偽的笑意。他抬起那隻還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對著她倉促的背影,隨意地、幅度很小地擺了擺,就算做是告別。
羿晗英心頭猛地一抽,來不及細想,轉身衝出衛生處的獨立建築,朝著大樓廳長辦公室的方向狂奔而去。她跑得氣喘籲籲,肺部火辣辣地疼,一夜未眠的疲憊和接連的衝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總覺得下一秒,自己又能背過氣去。
她終於用力推開廳長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
辦公室內的氣氛肅殺得令人窒息。
人很多,這不多見。雖然羿暉安是喜歡熱鬧的人吧,但她不太允許自己的地盤不必要的喧囂。好在大家都很安靜就是了。晗英的目光掃過他們。辦公桌一側,筆挺地站著一個人。是警衛,但晗英認得他。不是普通的公安廳警衛,而是一個真正的軍人。他站得如同標槍,身高比辰哥還高。
然而此刻,他那張剛毅的臉上卻泛著微妙的慘白。嘴唇緊抿著,角似還有未幹的冷汗,像一尊被無形的重壓壓得快要碎裂的石像。
在這個高大的軍人身邊,還站著另外幾個人。晗英一眼就認出,那是公安廳輪值大門崗哨的警衛班長和他的兩個手下。他們同樣站得筆直,但眼神裏充滿了緊張和不安。
端坐辦公桌後的羿暉安十指交錯,手肘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背後的窗戶灑進大片白晝的陽光,但這光非但沒有驅散陰霾,反而在她臉上投下深刻的影子。那雙眼眸隱藏在眉骨的陰影下,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卻也隨時能迸發出熔鐵般的金光。
一種近乎實質的威嚴充斥了整個空間。
“報!羿晗英副科長到!”
帶她來的警員姍姍來遲,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著。
晗英不知道,她自己此刻的臉色差得要命,蒼白中透著青灰,眼下的烏黑濃重得嚇人,遠不隻是沒睡覺的問題。剛剛疾風一樣的速度,鬼上身似的,簡直是燃燒生命。
羿暉安的目光鎖定在站在門口、氣息未平、臉色慘白的羿晗英身上。
“我問你,你剛才在什麽地方?”
這質問劈頭而來。晗英腦子一片混亂,下意識地回答:“我……在衛生處。我——”
她使勁思考,自己該怎麽解釋。她本能地感覺到,一定發生了什麽極其嚴重的事情。而她又不能輕易透露自己和皋月君的對話。但羿暉安立刻將視線轉向那幾位大門警衛。
“林隊。今天,從昨夜到現在,你剛才說,確實沒有任何人,看到羿晗英副科長離開公安廳大門?是這樣嗎?”
被點名的人立刻標準地敬禮,用盡全力讓聲音顯得洪亮穩定:
“報告司令!確認!幾處大門崗哨記錄均未顯示任何外出記錄!”
“嗯。”羿暉安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轉向那個臉色慘白的軍人,“你呢?你再說一遍。今天上午十點十五分左右,你在羿家宅邸親眼看到了誰?”
那個高大的軍人身體繃得更緊。他深吸一口氣,同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洪亮得甚至有些刺耳,像是在對抗內心的恐懼:
“報告司令!卑職親眼看到晗英小姐進入宅院!我們與門衛確認無誤放行!然後——”
“好了,不要說了。”羿暉安打斷他,又沉默了幾秒。
像是阻斷了什麽信息,又像是刻意留給晗英思考的時間。
她滿目茫然。
羿暉安終於將目光緩緩投向臉色慘白的羿晗英。這一次,她語氣似乎放緩和了一些。她好像盡力了,但表現出來,仍像是某種施壓的前兆。
“晗英,”她直接叫了她的名字,“你告訴我。從昨天晚上離開我的辦公室之後,直到現在,你具體都做了什麽?去了哪裏?見了誰?一五一十,詳細說清楚。”
羿晗英隻覺得一股強烈的暈眩感猛地襲來。
她一夜未眠,精神本就極度疲憊,極度脆弱,剛才皋月君那番話帶來的衝擊尚未平息,此刻又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指向不明的嚴厲質詢,以及那個軍人斬釘截鐵的“目擊證詞”。她的大腦一片混亂,像塞滿了嗡嗡作響的蜂群。
“我……”她試圖開口,拚命在梳理蜂群的節奏,“我離開您辦公室後……直接去了……去了羿科長的辦公室……”
她又停頓了一下。以她現在的情況,沒法做出更具體的解釋。就像她無法解釋去找皋月君做什麽一樣。但她必須說清楚。
“然後……我……我後來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處理文件……”
她的思緒混亂不堪,斷斷續續。那越來越強烈的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地衝擊著她的意識,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晃動。
她感到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