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回:靜候

字數:6904   加入書籤

A+A-


    梧惠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舞池邊緣的莫惟明,還有他身旁那張桌子邊坐著的、笑著朝她揮手的歐陽。她心下稍安,提著那沉甸甸、泛著流光的堇紫色裙擺,正要加快腳步小跑過去。
    忽然,身側光影一動,一位男士擋在了她的去路上,極為自然地朝她伸出手,做出了邀請的姿勢。
    梧惠下意識地頓住腳步,搖了搖頭,婉拒之意明顯。
    那人卻並未退縮,反而更加懇切地微微躬身,聲音透過樂聲傳來,溫和有禮。
    “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
    他的衣著,是一身極為張揚奪目的禮服:主調是濃鬱正宗的紅色,如同燃燒的火焰,內襯則是深邃的黑色,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對比。最引人注目的是,禮服上裝飾著大量纖細的金色鏈飾,從胸前斜跨至腰側,隨他的手勢在燈光下流淌著耀目的光澤,華麗到囂張的程度。尤其袖口和領口處,層層疊疊的白色荷葉邊精致而繁複,奇異地增添了幾分古典的優雅。
    這般打扮,本該讓人覺得浮誇輕佻,但配合他此刻真誠而從容的態度,竟奇異地並不讓人生厭。梧惠看著他被動態的燈光勾勒出的麵容,一種模糊的熟悉感掠過心頭。
    “感覺……您好像有點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那男士聞言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極有趣的事情,眼中閃過促狹的光。
    “我這反而是……被美麗的小姐搭訕了嗎?”
    梧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在這種場合,有多麽容易引人誤解,連忙擺手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
    “無妨。”男士笑著打斷她的慌亂,再次伸出手,姿態依舊優雅而堅持,“那麽,這份‘眼熟’的緣分,能否換您賞光跳一支舞呢?”
    “可是我不會跳舞。”
    梧惠老實承認,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莫惟明的方向求助。
    “正好,這首曲子很簡單。我可以帶你。相信我。”
    音樂在耳邊流淌,周圍是旋轉的裙擺和歡笑的人群。也許是那點莫名的熟悉感作祟,也許是他確實顯得風度翩翩,又或許隻是此刻氣氛使然。梧惠遲疑地,最終還是伸出了手,輕輕放在他等待的掌心。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微微一帶,她便隨著他的步伐輕盈地旋入了舞池流光溢彩的中心。
    音樂輕柔流淌,男士的手穩穩托著梧惠的腰際,另一手引導著她的手掌,步伐精準而從容地帶著她旋轉。他的引導十分明確,老練的動作讓步伐生澀的梧惠也能勉強跟上節奏。
    梧惠仰頭看著他,神情認真,隨著他的引導轉了一個圈。
    “不開玩笑。我真的覺得您眼熟,我們肯定在哪兒見過。”
    男士低頭看她,眼中笑意流轉。
    “是說長相嗎?我自覺我這張臉還挺好看呢。像我的人……這世上恐怕不多吧?”
    梧惠被他逗得輕輕笑了一下,裙擺蕩開一個小小的弧度。
    “那倒也是。不過,不全是模樣,”她斟酌著詞句,“更多的是一種……氣質吧。”
    男士挑眉,帶著她完成了一個流暢的迂回步。
    “什麽樣的氣質?聽起來不像是壞話。”
    “就是一種……嗯,有點討厭的氣質。”
    一段婉轉的節奏,男士領著她轉了個圈。他笑著追問:
    “這我可要好好聽聽。什麽叫‘有點討厭的氣質’?”
    音樂恰逢一個小節,他帶著她做了一個輕微的傾斜動作。梧惠穩住重心,趁勢說道:“就是那種……自認為看透了所有,覺得一切盡在掌握的氣質;那種看起來似是事不關己,卻並沒有真正置身事外的氣質;那種表麵輕浮又玩世不恭,其實每一步都精於計算的氣質。”
    她的話音落下,男士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低低地笑了起來。
    “哈哈……真是被你誇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梧惠沒有笑,隻是定定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聲音低卻很篤定。
    “我的眼睛,有時候確實不太能看穿完美的偽裝。但正因如此,這種感覺反而幫我確認了一點——這也是你真實的一麵。你的另一麵。你是涼秋暮晚·朽月君。”
    男士——或者說,朽月君——瞳孔驟然微縮,臉上那遊刃有餘的笑容瞬間僵住,腳下竟漏了至關重要的一拍節奏。
    就在他步伐微亂的刹那,梧惠卻仿佛早有預料。她之前認真跟隨學得的步法此刻派上了用場,她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點主導意味地輕輕一帶,巧妙地補上了那缺失的一步,並順勢引導著他,如同他剛才引導自己那樣,流暢地旋向了舞池邊緣。
    恰在此時,這一支曲子戛然而止。
    下一首舞曲的前奏已然響起,節奏明顯變得複雜而急促。
    梧惠可有點緊張了。她立刻鬆開手,後退半步,微微頷首,語氣禮貌卻不容挽留:“抱歉,這首曲子聽起來有點複雜,我恐怕一時半會學不會。我還有另外的事,先失陪了。”
    說完,她不等對方反應,便提著裙子,轉身迅速沒入了旁邊的人群之中。
    被留下的朽月君一個人兀自站在舞池邊沿。他愣了片刻,似乎還沒完全從被瞬間識破並反將一軍的愕然中回過神。他眼中卻泛起一種奇異的光彩。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走到最近的桌旁,目光還落在梧惠消失的、持續往來的人潮之中。他端起桌邊的紅酒,湊到了嘴邊,依舊目視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語地對桌對麵的人說:
    “她可真帥啊,對吧?”他晃了晃空酒杯,“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麽天璿卿如此鍾情於她了。當然,還有別人,不少人。”
    一旁的人拉高了遮住半張臉的舊圍巾,沒有接話。
    “你呢?你要和我跳一支舞嗎?”朽月君的聲音忽然變成純粹的女聲,“我可以教你。”
    年輕人依然保持沉默。他站起身,當作沒聽見般離開了。朽月君一人哀怨地歎息,抱怨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有情趣。”
    梧惠好不容易穿過旋轉的人群,繞回到莫惟明他們所在的桌旁。剛走近,她便察覺到氣氛有些微妙,尤其是莫惟明,他靠在椅背上,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她的直覺告訴她不太對勁。
    “怎麽了?”
    梧惠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理了理有些微亂的裙擺。
    莫惟明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語氣平平淡淡。
    “沒什麽。我們正要去甲板上透氣。九爺晚些時候要單獨和我們談話。你也得去吧?”
    “當然去。雖然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不過我一點也不喜歡現在這種場合。”
    莫惟明聞言,隻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聲音裏還是聽不出什麽情緒。
    “我看你剛才跳得挺開心的。”
    梧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和朽月君的那支舞。她搖了搖頭,坦誠道:“不是因為喜歡跳舞。是覺得……那個人有點值得在意。我要是真喜歡跳舞,剛才就連開陽卿的邀請,也不會拒絕了。”
    一旁還沒離開的歐陽沒憋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連忙拿起杯子掩飾。連坐在旁邊一直板著臉的九方澤,嘴角也似乎勾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好像當真覺得有趣。
    隻有莫惟明沒什麽反應。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領。
    “那就走吧。”
    歐陽還沒有離開。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看向莫惟明道:“莫醫生,你不問問嗎?”
    莫惟明腳步一頓,側頭看他:“問什麽?”
    “你不在意嗎?”
    “在意什麽?”
    我為什麽要在意。
    歐陽看著他這副樣子,眨了眨眼,隨即擺擺手。
    “算了,沒事兒!”
    說完,他自個兒先往別處去了。然而這時,一旁的九方澤卻忽然看向梧惠,沒有自覺地替他們問出了那個問題:“那麽,那個人是誰?是你認識的人?我還從不知道梧小姐的人脈竟這樣寬廣,結識過許多上流社會的人。”
    梧惠正往外走,聞言腳步未停,隻是微微轉過頭,心裏快速權衡了一下。她覺得,還是暫時替朽月君保守那個秘密比較妥當。於是她隻是含糊地應道:
    “嗯……的確是一個認識的人。上流不上流的,談不上。”
    走在九方澤旁邊的莫惟明還是板著臉,
    九方澤毫無所覺,又轉頭看向他陰沉的臉:“你怎麽了?心情不好嗎?”
    “沒事。”
    莫惟明目視前方,語氣依舊沒什麽起伏。
    “要和九爺見麵,壓力還是太大了嗎?”
    “沒事。”
    走在前麵的梧惠似乎沒聽到他們這番對話。她的注意力,被樓梯上方一個倏忽閃過的身影吸引了。那個背影,和那條圍巾……雖是十月秋高,誰又會在室內掛著圍巾呢?
    她心裏一急,也顧不得其他,立刻提起裙子快步小跑衝上了甲板。
    夜晚的甲板上依舊人流如織,海風拂麵,帶來清涼。她急切地四處張望,視線掃過談笑的人群、倚著欄杆的賓客、穿梭的侍者……卻唯獨找不到那個裹著舊圍巾的少年身影。
    她有些失落,有些茫然。這會兒,莫惟明和九方澤也跟了上來。他看著她明顯在尋找什麽的樣子,不明所以地問:“又怎麽了?”
    “我好像看到……”梧惠遲疑了一下,不確定該怎麽說,“一個熟人了。”
    總不能直接告訴他,我看到莫恩了吧?畢竟不能百分百篤定……而且也不知道,身為如月君的他出現在這裏,會不會有什麽事。他有任務?還是也接受了九爺的邀請?若是後者,九爺又為何要邀請他,他又為何會坦然接受呢?
    莫惟明聞言,目光投向遠處黑沉沉的海麵,接了一句:
    “你認識的熟人還真挺多。”
    海風將這句隨口的感慨吹散。迎著風,張望的梧惠看到了正與人攀談的殷紅。
    甲板上人流稍疏,燈光也比內艙更為朦朧。站在一桌精心布置的鮮花旁的天璿卿,和與她低聲交談的天樞卿,在這種場合裏,卻顯得低調了。
    他們平日的衣著已極為考究,此刻的正式禮服,仿佛隻是另一套便裝,並無多少刻意的隆重感。非要說不同,便是細節的增色。
    殷紅穿的是西式的裙子,曳地的裙擺有天鵝絨的光感,魚尾一樣微微收束。細看,會發現她今日佩戴的首飾比平日多了幾件——耳釘、頸間纖細的鎖骨鏈、腕上精巧的手鏈……都是白金和鑽石的。鑽石不大,切割卻極為精妙,在金屬光澤的托舉下折射出細碎而冷冽的星芒,毫不喧賓奪主。
    阿德勒也是與他相稱的白色禮服,織就著金色繁複紋路的禮服,與他那頭梳理得一絲不苟的淺金色頭發相得益彰。顯眼的變化,是他手指上多戴了兩枚造型古樸、分量感十足的黃金戒指,戒麵上似乎還雕刻著不易辨認的紋章。這恰到好處的點綴,竟真讓他顯出幾分正兒八經的、底蘊深厚的商人氣派來。
    兩人低聲交談著,與這盛宴的氛圍融合得天衣無縫,卻又卓然不群。
    九爺看到幾人,隻是趁著說話的空,朝著這個方向舉杯示意。阿德勒也順勢看來,向他們笑著點頭。幾人遠遠地回禮,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隨意。
    暫時不要打擾他們了。
    之後,三人坐在能夠眺望海麵的一張空桌邊,百無聊賴地望著燈光之外的、起伏不定的黑暗波濤。
    梧惠掐著指頭數了起來。
    “天樞卿·阿德勒、天璿卿·殷紅,都在了;天權卿·虞穎,由九方先生代理出席;開陽卿·羿暉安,我剛才碰上了;隱元和瑤光就是我們。那麽,玉衡卿·樂正雲霏,我們是沒見過的……她會來嗎?還有洞明卿·白冷……”
    “羿昭辰倒是來了。興許,白冷也會來。”九方澤說。
    “這也麽?那現在就剩一個人不確定了。”
    “天璣卿·施無棄會到場嗎……”莫惟明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