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回:都是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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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紅對曲羅生做了個手勢,他微微點頭。他忽然拿起桌邊的一張硬質菜單,用鋒利的紙側劃向自己裸露的手腕。很快,一股紅色的細流就從他的手腕汩汩湧出。
    看不透他們心思的幾人,無不汗毛倒立。九爺到底想做什麽?
    答案很快揭曉。落在圓桌中央的地板上的血,忽然沿著一定軌跡擴散。線條散發出幽冷的紅光,有生命一樣在地麵上蜿蜒,很快構築出法陣的輪廓。其大小恰將圓桌包裹。將手肘放在桌上的莫惟明立刻鬆開,像是怕被線燙傷一樣。
    “……這是請‘神’的法陣。”九方澤果真是內行,“但不完全一致。”
    “嗯。我們稍作改良。”殷紅歪頭笑著,“這下就算真的把神仙請來,也得我們樂意,才能走呢。”
    沿著法陣線路拔起的紅光,構成一層層半透明的、微微波動的光牆。靜立於法陣正中央的那尊精致人偶,劇烈地、不自然地震顫起來。陶瓷部件的接縫相互叩擊,發出細碎的哢嗒聲。人偶那雙描繪著長睫的緊閉的眼睛,驟然睜開。
    大約過了三分鍾,才如同被吹熄的燭火般,倏忽間消散無蹤,隻留下地麵上依舊殘留著微弱紅光的繁複圖案。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劇烈震顫戛然而止。阻擋視線的光幕退卻,梧惠得以清晰地觀察到那對瞳孔的模樣。
    並非預想中鐫刻著三日月的靈動眼眸,而是毫無神采的球體。那是無機質的材料,自然不會有瞳孔的縮放。眼白中央,隻是兩個空洞的、吸收一切光線的黑色孔洞。
    梧惠倒抽一口冷氣,幾乎要再次站起來。莫惟明卻迅速看向她,暗示她冷靜下來。
    “冷靜。應該隻是軀殼……真正的鶯月君不在這裏。”
    “可、可是……”
    梧惠終歸是坐回去了。她的眼睛當然能幫助她,看出眼前的人偶究竟是鶯月君本人,還是徒有一副空蕩蕩的軀殼。可那個身體的確是屬於她的,這仍讓梧惠本能地感到不安。
    她就覺得這次盛宴沒那麽簡單。
    既然是曲羅生的血……說不定和那個詭異的嬰孩有關。
    梧惠立刻看向九方澤。鶯月君也曾與虞家有所來往,不知他是怎麽想的。九方澤依舊麵無表情,如戴上了一副麵具。但他終究還是開口了,帶著明顯的質疑的腔調。
    “那麽,殷社大費周章,連‘她’都以這種方式‘請’來,究竟是何用意?”
    殷紅聞言,笑容愈發深邃:“我覺得,既然這次九皇會由我殷社主辦,總該有點符合我殷社作風的新意才對。這次……我們就不按以往的死板順序了。”
    她略作停頓,刻意營造出懸念,才繼續說道:“讓賭桌來決定我們的次序吧。我們來玩個小遊戲。我們請‘荷官’發牌,勝者,便是第一日的發言人。之後的每一天,我們都可以用一個小遊戲來熱熱場子,順便決定當天誰先發言。各位意下如何?”
    羿暉安的反饋自然符合她的個性。她笑著說:“有意思。我讚成。”
    她身旁的羿昭辰頷首:“沒有異議。”
    阿德勒雙手交錯,麵帶微笑:“我也沒有意見。”
    梧惠和莫惟明心中同時一沉。他們當然不喜歡這個提議。在這種關乎重大情報與利益的場合,將發言順序交給看似兒戲的“遊戲”來決定,本身就充滿了不可控的風險。
    他們下意識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憂慮——誰也不知道九爺又在打什麽算盤,這些“遊戲”的勝率是否早已被殷社暗中操控?所謂的隨機,是否隻是假象,發言順序其實早已注定?
    他們深知,在這種微妙的情報博弈中,發言的先後順序本身就能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甚至可能直接引導會議的走向,引發截然不同的後果。先發言者可能設定議程,後發言者可能被前者言論束縛,或者被迫回應……這絕非小事。
    而有殷紅在場的牌局自是不夠公平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可能持有同樣顧慮的樂正雲霏和九方澤,希望能看到一絲反對或遲疑的跡象。那兩人隻是端坐著,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如同兩尊沉入深水的石像,並不對此發表任何看法,既不支持,也不反對,讓人完全無法窺探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難道他們想保持中立,靜觀其變嗎……這種沉默,在這種情境下,本身就如同一種無形的壓力。
    “不過……”阿德勒整理衣領,似是忽然有了異議,“如果是使用撲克牌進行博弈,這是否對雲霏小姐和九方先生略顯不公?二位或許更傾心於更具東方底蘊的傳統遊戲?”
    樂正雲霏聞言,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無妨。若後續的‘熱場遊戲’能兼顧不同的文化,不乏東方的類型,我便沒有意見。對於棋牌之道,我自認尚有幾分心得。”
    九方澤的反應更為簡潔:“隻要將規則給我講清楚就可以。”
    梧惠看著眼前這一幕,一陣無聲的頭疼襲來。她意識到,在場眾人,竟無一人真正反對這個看似兒戲卻又暗藏玄機的提議。難道說,從九爺提出遊戲的那一刻起,這場關乎情報、立場與心理的博弈就已經悄然開始了?
    每個人都在計算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可能帶來的利弊,或是自信於自己能掌控牌局,或是想從中窺探他人。
    這時,靜立一旁的曲羅生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開始用清晰的語調介紹規則。
    “規則很簡單。每人會獲得兩張隻有自己可見的‘暗牌’。隨後,我會在桌中央依次亮出三張、一張、再一張,共五張所有人均可見的‘公共牌’。”
    “在每批公共牌亮出前後,諸位皆有機會根據手中‘暗牌’與桌上‘公共牌’的組合可能性,選擇投入籌碼、增加投入,或放棄本輪競爭。”
    “最終,所有未放棄者需亮出各自的‘暗牌’。每人從自己的兩張‘暗牌’與五張‘公共牌’中,挑選出最能構成強大牌型的五張牌,進行比較。”
    “牌型強弱自有公論,同花順為首,依次而下,高牌為末。擁有最強牌型者,將贏取桌中所有籌碼,並獲得首日發言之權。”
    “籌碼並非現金,而是由我們統一提供,僅作娛樂。還希望公安機構的朋友們高抬貴手。遊戲並不攜帶任何涉及金錢的博弈成分。”
    “但,我們最後可以根據各位贏得的籌碼,將其兌換成等價的支票。金額不高,隻是我社的一些心意。希望各位贏得痛快,玩得開心。”
    將嶄新的撲克牌做好展示,交給阿德勒並依次傳遞檢查。到了梧惠,雖然她看不出什麽端倪,卻也裝模作樣地學著前麵幾位翻來覆去看了兩遍。
    牌回到“鶯月君”的手邊。而後,曲羅生帶著所有侍者離開了會議廳。
    遊戲開始。
    作為荷官的鶯月君,那雙毫無神采的漆黑眼珠空洞地“凝視”著前方。她僵硬地拿起牌來,每個動作都十分機械。然而,她的手指卻異常流暢,以一種非人的靈巧洗牌、切牌,然後將牌一張張發出,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梧惠捏著分到自己麵前的兩張暗牌,指尖微微用力。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牌角。
    一張方塊J,一張方塊9。不算頂好的牌,但有一定潛力……
    牌局在一種詭異的安靜中推進。荷官依次發出三張公共牌。
    紅心10,黑桃K,紅心8。
    真大的牌麵。很難相信不是故意為之。此刻,梧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9和J,竟與公共牌能組成8910J。雖然花色雜亂,但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牌麵。如果之後的公共牌有7,或者q,就是順子了。這等程度的運氣,在一般賭場已足夠她贏一大筆錢。
    ……難道說公共牌在殷社的控製內嗎?還不能確定。
    她強迫自己保持麵無表情,仔細觀察著其他人。
    莫惟明眉頭微鎖,盯著公共牌,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敲擊。按照他的風格,一定是在進行複雜的概率計算吧。在後續一輪下注中,他投入了最低限度的籌碼,極度謹慎。九方澤始終沒什麽表情。他會在新公共牌發出後仔細看一會兒,然後做出決定。
    殷紅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抹神秘的微笑。她每一次都輕鬆地跟注,從未主動加注,仿佛隻是為了參與而參與,讓人完全看不透她的底牌和意圖。阿德勒也顯得從容不迫,他隻是平靜地看著牌麵,每次跟注都毫不猶豫,但同樣不主動加注,仿佛在耐心等待最佳時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羿暉安。
    幾乎每一輪,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一摞籌碼推入池中,清晰的聲音在廳堂回蕩,堆疊出一層又一層的壓迫感來,讓人喘不過氣。
    “加注!”
    她身邊的羿昭辰亦步亦趨,同樣頻繁加注。
    這幫條子為什麽這麽熟練啊?
    當第四張公共牌,一張無關緊要的梅花4出現時,莫惟明立刻就將自己的牌扣上。
    “放棄。”
    沒有絲毫猶豫,及時止損。這應當已經是他計算的結果了。
    第五張公共牌發出——是一紅心q。
    梧惠有一瞬的耳鳴。公共牌有8、10、q,而她的底牌是方塊9和方塊J,組成了8910Jq的順子。雖然花色不一,但這已是極強的牌型。
    簡直和上次,與九爺在船裏打麻將時有異曲同工之妙。難道說在這方麵,她其實很有天賦嗎?不……這種事絕對不可以相信天賦。殷紅是一定有能力控製牌局的,說不定她就是想把自己推到危險的境地,切不可大意……
    她極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和表情,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一位賭場老手。
    至少別喜形於色,暴露什麽。
    然而,主位上的殷紅卻忽然輕笑出聲,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梧惠緊繃的臉上:“梧小姐……從剛才開始,你的嘴角就抿得特別緊呢。手裏的牌,似乎相當不錯?”
    梧惠背後瞬間滲出冷汗。被看穿了?
    “棄牌。”
    九方澤突然這樣說。
    在這瞬間的慌亂中,她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這算是殷紅和九方澤,甚至最早棄牌的莫惟明在共同提醒她。
    贏家是要第一位發言的。
    雖然殷社承諾,籌碼會兌換成等值的、實實在在的鈔票。但這對那些有錢人來說不過是小打小鬧。興許他們是真正享受這場遊戲,也可能另有目的。對普通人來說,這點籌碼的確夠他們逍遙好一陣子。但現在可不是賺錢的時候。
    這意味著她要最早暴露自己的信息和立場,卻要最晚才能得知其他人的情況。這絕非優勢。她瞬間理解了為何九方澤和莫惟明會那麽幹脆地棄牌,他們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而,真讓她第一天說……又有什麽可說的呢?她的確可以拿了錢就走,但是……
    不。謹慎為妙。
    “……棄牌。”
    梧惠將兩張原本極具潛力的牌扣在了桌上,仿佛扔掉了什麽燙手山芋般如釋重負。
    到了最終攤牌的時刻。
    公共牌:紅心10,紅心8,黑桃K,梅花4,紅心q。
    梧惠先看向莫惟明。黑桃A與紅心7。雖有紅心,卻被黑桃打亂了節奏,無緣同花,即便頂A也無濟於事。或者如果他有自己的J,好說也是頂A的順子。現在倒好,哪邊也不沾。
    不過他很早就選擇棄牌了。大約是經過精確的觀察,知道自己已和贏家無緣。
    “看我幹什麽?”莫惟明沒好氣地白了梧惠一眼,“一定要我承認我在各種牌局裏都沒什麽好運氣嗎?”
    “……你急什麽?”
    虧我還以為你自有打算!原來真的隻是倒黴嗎。
    不對。
    他並不是這樣意氣用事的人。他應當根本沒打算贏,卻要在局中和局後裝模作樣一番。
    反正大家都在演戲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