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回:實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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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鴉雀無聲。寂靜比潮水更黏稠。
不僅是閻羅摩的約束,而是這個世界最底層的規則,就是不允許創生的行為嗎?
規則又是如何誕生的?
“我的初衷,就是希望大家能這樣坦誠地分享信息……”殷紅笑著打破沉默,就像並不覺得這是件值得恐懼的事,“我很喜歡現在的氛圍呢。非常感謝九方先生帶來的信息。”
梧惠道:“九方先生,剛說他們法陣同源……兩個法陣最早都可以追溯到,南國的那個蟒神的地宮,對吧?法術本身化作蝕刻在世的信息,為人類解讀。”
“嗯。莫玄微的法陣截取並改寫了其中的一部分。當然,也可能最初的法陣被發現時,已經因為時間等問題,存在大量的信息缺失。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可以說是奇跡了。”
梧惠還在思考。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鋪開的圖紙上,線條工整,注釋清晰,與莫惟明思維發散時在紙上留下的那些狂亂潦草的軌跡截然不同。
她忍不住問:“這些圖……都是您自己一筆一畫描摹記錄的嗎?”
“是的。”九方澤的回答向來簡單,“有工夫整合資料的就我一人,隻能慢慢來。”
他向來如此,梧惠想。從早年在虞府做工,到如今雖得自由,卻依舊任勞任怨。這些一絲不苟的筆記,背後不知多少日夜的伏案工作。因為沒有特別牢固的玄學根基,一切都需靠自己一個人一點點啃噬、消化。她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敬佩。
九方澤注意到她出神的目光,問道:“怎麽了?是有什麽發現嗎?”
梧惠猛地回過神。
“不,不是圖的事。隻是看著這些……我忽然想起了卯月君。”
有些突兀的聯想。莫惟明不禁追問:“為什麽?”
“是這樣的。我離開曜州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曾與卯月君有過一麵之緣。”梧惠解釋道,“當時我們相遇的地方,就是上一任卯月君隕落之處。”
她話音未落,殷紅竟脫口而出:“木鬼崗?”
梧惠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那裏其實還挺‘出名’的。據說在一些特殊的時節,有緣之人,能借著遍野槐花的指引,窺見一片極為絢爛、卻由無數殘缺花朵構成的巨大花海。世人稱為殘花陣法。因為那是自然生長的、由花草組成的龐大而古老的陣圖。並且陣中的每一朵花,都是不完整的。”
她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悠遠的意味:“也正因其罕見難遇,才更添傳奇色彩。沒想到您竟然有這等好運氣。”
與其說是“誤打誤撞”,不如說是“有意為之”。隻是這個意,屬於不由分說送她過去的霜月君。當時因為心緒太多、太亂,她對從側方眺望的陣法,沒有留下太多印象。
“那個陣具體是什麽樣子,你還記得嗎?”雲霏順勢問道。
“抱歉,我印象不深。因為時過境遷,那個地方也有其他野花生長,逐漸覆蓋了原來的紋路。卯月君說,陣法的辨識度曾經很高,因為一直是被血染紅的顏色,後來慢慢褪去。”
殷紅輕輕頷首,接口道:“就像人的記憶,總是會褪色的。你們應該知道他的故事……到頭來,能記得清和殘花這位老師的,也隻有他這一個學生,一個徒弟。”
雲霏淡淡地說:“從務實的角度上講,法陣的效用也會隨著時間衰退。所以陣逐漸失去顏色、逐漸不清晰,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們能不能聽梧小姐把話說完?”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莫惟明忍不住出聲打斷。這反而讓梧惠嚇了一跳,她連忙擺手:“沒什麽的,大家隨便討論……我自己的想法也不夠成熟。”
阿德勒卻說:“沒關係。有多不成熟都可以說出來,也許大家會有更多想法。”
羿暉安也笑著附和:“我覺得你這人鬼點子挺多的。確實,有時候尋常百姓也能想出些不得了的東西,你說說看?”
梧惠心裏又掠過一陣不愉快。羿暉安這話說得太有架子,仿佛高人一等。
她忍住沒反駁,隻是接著說:“當年的惡使,用人偶的碎片拚湊出巨大的妖怪,在山林間大肆破壞;而另一邊生死奮戰的六道無常中,犧牲的卯月君用生命寫出陣法,將無機的妖物瓦解,化作漫山遍野的殘花。這聽起來豈不是很像嗎?‘將死物轉化為生命的法術’。”
“將死物轉化為生命的法術……”莫惟明低聲重複了一遍,指尖無意識地推了推眼鏡中梁,“的確,在關於那場戰鬥的傳說記述裏,上一任卯月君最終施展的陣法,是對蟒神剝奪生命的陣法的逆轉。姑且也算那個大陣的衍生。如果從廣義上理解,確實可以看作是那個古老地宮大陣的另一種形式的……衍生或逆轉。”
大家都陷入沉思,咀嚼著方才的類比與推論。
“其實被轉化的陶瓷的碎片,不是單純的無機之物。”殷紅忽然開口,帶著一絲隱秘的意味,“那些被轉化的陶瓷碎片,並不單純。這個故事,我從朽月君那裏聽過完整的版本。製作那些人偶的材料……很特殊。裏麵摻入了死者的骨灰、古老的墓土,以屍液塑胚,以屍油上釉。就連它們的眼睛和頭發,都取自真人。”
她頓了頓,讓這令人不適的信息沉澱一下,才繼續道:“所以,嚴格來說,那些動起來的人偶本身雖然不算真正的‘生命’,但也絕非完全的無機死物。它們從誕生之初,就與‘生命’的殘餘緊密交織。”
莫惟明眼中閃過一絲豁然開朗的光芒。
“這樣就說得通了——這些法陣,其核心機製幾乎是一致的。它們都能促使物品的性質發生根本性的轉化。區別或許在於,在清和殘花那個年代,天地間的靈力尚且充盈豐沛,因此法陣本身的力量就足夠強大。而現在靈力衰退,環境已大不如前。所以才需要借助外物,如藍珀的溶液,來提供額外的能量。”
阿德勒臉上露出些許茫然:“藍珀的溶液?”
“是莫玄微研究所的重要成果之一。”莫惟明解釋道,“藍珀本身並不參與法陣的繪製,但它們能提供一種……穩定的、高濃度的能量。可以理解為,在當下這個靈力貧瘠的時代,它是一種至關重要的能源替代品。”
“我沒太明白。”梧惠小聲說,“藍珀是‘燃料’……可它本身不也有治愈的特性嗎?”
“我知道了。這並不矛盾,”阿德勒解釋,“在我們國家,現在,塑料製品已經慢慢普及……在這個國家,大多還是‘賽璐珞’吧。塑料的原料,其實是煤焦油和石油。也就是說它們既是一種燃料,也能夠用於製作其他材料。”
九方澤立刻跟上了思路。“所以藍珀能促進細胞分裂、實現肉身重塑,本質上也是靈力在起促進的作用,推動了生命進程。”他的目光又轉向殷紅,“而另一方麵,在虞府,法陣本身隻能完成對器物性質的改造,使其能夠‘承載’靈魂。”
梧惠卻微微皺眉,依然覺得有哪裏說不通:“總感覺缺點什麽……為什麽清和殘花的法陣,不需要額外的生命來獻祭?難道也是和時代的靈力濃度有關?”
一直沉默靜聽的水無君,在此刻終於開口。
“因為她是六道無常。”
她的聲音清冷平直,卻如同冰錐刺破迷霧。
在場知曉無常本質的人,臉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六道無常的“生命”,其源頭與力量均與人類整體族群緊密相連,這已不再是秘密。一位無常的獻祭,釋放出生命的能量是極其巨大的——直到在瞬間突破法陣汲取能量的閾值,他們徹底死去。
九方澤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
“所以總的來說……法陣本身,通過‘自願的犧牲’來提供改變物品性質所需的能量;而藍珀溶液,則可以視為一種儲存起來的、替代性的能量源,它能在靈力貧瘠的年代促進有機物複蘇、活動。”此時,他看向殷紅,“但讓純粹的無機物向有機生命性質轉化……這更可能是研究所在實驗中發生的、未曾預料到的異變?難道……和‘龍血’有關?”
莫惟明立刻搖頭反駁:“龍血和藍珀的融合實驗並不兼容。但古籍傳說中,龍血確實有賦予萬物靈力的特性……”
雲霏蹙眉道:“但這還是不能完全解釋虞府的現象。那宅子‘活’過來並非依靠龍血。”
九方澤似乎終於想通了關鍵:“因為那座宅邸本身,並不需要‘被賦予靈’。虞老夫人自身,就是那個現成的、強大的‘靈’。整個宅邸,早已被法陣潛移默化地改造成獨一無二的‘容器’。”
會議廳內陷入了短暫的、落針可聞的寂靜。
幾秒鍾後,低低的、交織著驚異、恍然與更多疑問的竊竊私語聲,才如同潮水般在眾人之間彌漫開來。
羿暉安與羿昭辰的距離未變,卻用恰好隻有對方能聽到的音量聊了幾句。另一側,雲霏似是仍有疑問,她大大方方地轉向水無君,後者姑且算是耐心地解答。阿德勒則側身向殷紅低聲詢問了什麽,殷紅唇角含笑,與他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起來,姿態從容,仿佛隻是在討論今晚的餐酒是否合意。
唯有梧惠和莫惟明,始終一言不發。他們隻是靜靜地、沉默地對視著。周遭的一切聲音仿佛都褪去了,他們能從對方眼中看到與自己相同的了然與沉重。
他們太清楚了。
莫恩的誕生,已是對規則的觸犯。
兩人都清晰地記得莫恩當時的話語,那如同夢囈般卻帶著可怕真實感的自述。
健康的受精卵,藍珀水膽提取液,竹,綠鬆石……
龍的血。
莫玄微就這樣被自己的造物殺死。以一種心甘情願的姿態,主動迎向自己的陌路。
殷紅忽然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手,清脆的聲響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好了,各位,”她臉上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神情,“如果推論是這樣的話,我們倒是有個現成的方法,可以來測試一下其中的某些環節——這就是為什麽,鶯月君會在這裏。”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那位一直安靜侍立的人偶身上。
大家還沒完全明白,殷紅已經抬手,按下了自己麵前那個呼叫侍者的銀鈴。
一陣刺耳的鈴聲後,幾乎是立刻,會議廳的門被無聲地推開。曲羅生端著一個罩著紅布的餐盤款款走入,而與他並行的是另一個陌生的、著紅色西裝的男性。
莫惟明的瞳孔驟然擴張。他立刻認出,他正是曾邀梧惠共舞的人。
他一進來,目光就精準地捕捉到了梧惠,極其自然地眨了眨眼。而梧惠挑起一邊眉毛,臉上是一種混合著錯愕和無言的複雜表情。
正當其他人對此人的身份感到懷疑時候,莫惟明的眼鏡,卻已將迫近的答案拋了出來。
“……你是朽月君?”
朽月君輕鬆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他動作輕佻地伸出手,捏起那方紅布,隨手一掀。
托盤上,一截針管暴露在燈光下,裏麵晃動著某種不明的、泛著奇異光澤的液體。
就在這一瞬間——
沒有任何預兆,水無君猛地起身,驟然拔刀;可下一刻異變陡生,數根藤蔓毫無征兆地破地而出。藤蔓和花苞猝不及防地打在水無君手腕上,雙刀瞬間脫手飛了出去。
一把刀則帶著淩厲的風聲,從羿家兄妹之間的空隙中穿過。兩人不動聲色。另一把刀奔著莫惟明的身側。電光石火間,九方澤本能地抄起餐盤,伸手一擋。“啪!”一聲脆響,斷刀被彈到側方,紮入地麵的紅毯。
出現豁口的餐盤被緩緩放下,浮現出莫惟明不知所措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