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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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院,明遠樓。

    本次秋闈的主考官、監考官、同考官,合計十數人共聚一堂,卻是個頂個的愁眉緊鎖。

    “咳。”

    眼見沒人肯主動開口,主考官戶部侍郎嚴訥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諸位,關於第三場考試是否延期一事,咱們在正午之前,怕是必須得拿出個章程來才行。”

    直隸秋闈分為三場、每場持續三天,眼下第二場剛考完,卻鬧出了考生染疫而死的事兒。

    鑒於這次大疫來勢洶洶,極有可能在貢院裏橫行肆虐,因此第三場考試,究竟還要不要如期舉行,就成了考官們急需確定的當務之急。

    “這還有什麽好說的?”

    話音未落,左首第一張椅子上,就有人冷笑起來:“請呂大人拿個章程出來,咱們聽命行事就好。”

    這番陰陽怪氣的言語,卻是直指監考官順天府府尹呂時中。

    呂時中臉色一沉,攏在袖子裏的雙手緊緊抓在椅子上,可偏偏又發作不得。

    一來,這怪病的確是從順天府傳出來的,眼下又傳到了他監考的貢院裏,無論從哪兒說起,他都難辭其咎。

    二來麽,這發話的胡正蒙雖然官職不高,卻是裕王府的侍讀,正經的淺邸舊人、從龍之臣。

    眼下呂時中雖高居三品,對方則不過是區區六品,可日後孰高孰低,卻還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沒有回話,這明遠樓裏的氣氛,還是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好在嚴訥並非落井下石之人,當下立刻打起了圓場:“打從初五起,呂大人就和咱們一切被鎖在貢院裏,真要說起來他也是替人受過。”

    隨即,又框定了討論範圍:“眼下實在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大夥兒不妨各抒己見,看這第三場究竟該繼續考下去,還是該推後延期。”

    “自然是要推後的!”

    胡正蒙再次冷笑:“考生裏肯定有人已經過了病氣,若是不延期推後,再將他們放入考場,讓怪病在貢院裏蔓延開來,我等如何吃罪的起?”

    “可這要推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和剛才他嘲諷呂時中時不同,當下立刻有人反駁道:“要是這場大疫越演越烈,又該如何是好?”

    “是啊。”

    不等胡正蒙回應,又有人憂心忡忡的附和著:“考生們本就人心惶惶,恨不能趕緊考完了離開京城,咱們這時候要宣布第三場延期……”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如期開考!”

    胡正蒙猛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不然考生們帶著病氣回到原籍,這場大疫豈不是要蔓延到整個直隸了?!”

    說著,他環視著眾人道:“若真被我胡某人不幸料中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大廳裏一時又變得鴉雀無聲。

    直到胡正蒙緩緩坐回原處,才有人憤聲質問:“太醫院那邊兒到底有消息沒?還有道錄司、僧錄司,平時牛皮吹的震天響,這到了見真章的時候,怎麽就不見人影了?!”

    眾人聞言,又都把視線投向了呂時中——他是監考官,但凡有什麽消息傳進來,肯定是要先稟報給他的。

    迎著眾人希冀的目光,呂時中悶聲道:“就這幾天,已經死了五名太醫,和尚道士更是死了三十多個,甚至連護國寺的方丈都……”

    頓了頓,他搖頭苦笑起來:“就硬逼著把他們都填進去,又能如何?不濟事就是不濟事。”

    眾考官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後的小半個時辰裏,明遠樓裏時不時就會爆發一場爭論,但引起爭執的卻都不過是些細枝末節。

    說白了,這時候誰也怕擔上責任。

    唯一明確表示,支持第三場考試延後的,就隻有那胡正蒙了——可他卻是裕王府的人,誰敢胡亂把責任往他身上推?

    眼見再怎麽討論下去,也隻是白費功夫,嚴訥和呂時中交換意見之後,終於做出了決定:

    所有考官聯名上奏,請閣老們拿定主意!

    …………

    貢院的急奏送到內閣時,內閣與六部也正針對這場大疫商討對策。

    不過和貢院的群龍無首不同,嚴世蕃當仁不讓,一開始就拿出了套壯士斷腕的方案。

    “從錦衣衛、京營和五城兵馬司抽調人手,先宣布城內戒嚴,然後由順天府的人引導,一個一個坊的撲滅疫情!”

    “考量到屍體需要當場焚化,各處都要提前準備好滅火之物……”

    “文武官員若有藏匿……”

    “城外……”

    他正在城防圖前揮斥方遒,冷不丁接到貢院的急奏,當時就惱的勃然變色,轉頭向兵部尚書楊博曆聲喝問:“今年負責把守秋闈的,是那一衛的人?”

    見嚴世蕃如此狂悖無禮,楊博眉毛往下一垂,眼觀鼻、鼻觀心,卻是壓根不去理會他。

    嚴黨雖然權勢滔天,可他楊博也是簡在帝心的主兒,對嚴家父子——尤其是嚴世蕃,向來不假辭色。

    嚴世蕃臉上怒容更甚。

    自打兒子變成白癡之後,他心裏就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愈發受不得別人挑釁。

    眼見兩人就要衝突起來,一旁的禮部尚書袁禕忙插口道:“聽說是五軍營左哨第三衛。”

    嚴世蕃緩緩自楊博身上收回目光,又揚聲道:“讓右哨立刻調撥人手換防——所有參與把守貢院的官兵,都要接受檢查,確認有無染病。”

    頓了頓,又甩著袍袖道:“左哨第三衛百戶以上,全部停職待參!”

    這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大廳裏頓時靜的針落可聞。

    “世番。”

    此時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嚴嵩,終於不緊不慢的開口了:“既然是議事,哪有聽你一個人說的道理?”

    說著,惺忪的老眼環視了一圈,又問道:“諸位大人,你們看他這般處置,可還妥當?”

    “小閣老這番處置,自然是妥當的。”

    徐階在下首拱了拱手,和顏悅色的道:“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這秋闈第三場,究竟要不要如期舉行。”

    “當然要如期舉行!”

    嚴世蕃毫不猶豫的接茬道:“千年以降,還未曾有聽說過,科舉考試會半途而廢的!”

    楊博霍然抬頭,瞪著嚴世蕃問:“那若是在貢院裏起了大疫,又該由誰來負責?難道是小閣老你來?”

    “哈哈、哈哈哈,這話真是荒謬絕倫!”

    嚴世蕃哈哈狂笑幾聲,一隻獨眼惡狠狠的與楊博對視著,嗤鼻道:“此時與我何幹?自該由嚴訥、呂時中來負責!尤其是呂時中,這場大疫就是由順天府而起,他不負責,誰負責?!”

    楊博身子猛地往前一傾,有意與他針鋒相對,可隨即卻又緩緩靠回了椅背。

    蓋因嚴世蕃的態度雖然惡劣,可責問呂時中卻是合情合理。

    這時工部尚書歐陽必進,拿起那本奏疏,向眾人晃了晃:“哪這……”

    “駁回去!”

    見楊博退縮了,嚴世蕃愈發的頤指氣使:“讓貢院那邊兒自行決定——按朝廷規製,考官在秋闈期間,本就不該與外麵有任何接觸!”

    這分明就是想諉過於人。

    雖說是貢院先甩的鍋,但這畢竟是朝廷取才納士的大典,那裏麵更匯聚了一省的讀書種子。

    但凡有些公心的,就難以接受這種放任自流的做法。

    更何況主考官嚴訥是徐階的人,呂時中也並非嚴黨,還有個代表著裕王府的胡正蒙……

    然而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怪疫,眾人卻又實在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於是自徐階以下,便都隻能默然以對。

    而嚴世蕃在‘台上’孤掌難鳴,臉上就有些不悅。

    正準備示意嚴黨黨羽,出來逢迎附和一番,外麵忽又有人稟報,說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到了。

    難道皇帝也聽到了風聲,所以專門為此事頒下了旨意?

    眾人正滿心疑惑,嚴嵩抬手示意兒子,將自己扶了起來,顫巍巍往前走了幾步,臨到門前才回頭道:

    “諸位,跟我出去迎一迎吧。”

    徐階就忙緊隨其後,其餘各人也魚貫而出。

    等到了門外,那黃錦也已經上了台階,眼見這般陣仗,忙提著袍子緊走幾步,一把攙住了嚴嵩,嘴裏連聲道:“怎敢勞閣老出迎,這真是折煞咱【za】家了。”

    嚴嵩笑道:“黃公公這時候來,莫不是聖上有什麽旨意?”

    “這倒不是。”

    黃錦搖了搖頭,順勢往裏一指道:“咱們進去坐下說話吧,可不敢讓閣老在外麵受風。”

    於是眾人簇擁著黃錦、嚴家父子、徐階四人,重又回到了內閣議事的大廳。

    等分賓主落座之後,黃錦才又繼續道:“這次咱家冒昧前來,卻是東廠那邊兒報上了個法子,說是興許能製住城中這場怪疫。”

    “當真?!”

    楊縛聞言一躍而起,隨即又躬身深施了一禮:“若真能如此,楊某先替這滿城百姓和直隸學子,謝過黃公公活命之恩。”

    “當不得、當不得!”

    黃錦忙起身還了一禮,又道:“這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隻能說盡力一試罷了。”

    “能試上一試,至少比那些束手無測,隻會推諉的人要強!”

    楊縛說著,斜眼望向嚴世蕃。

    嚴世蕃怒目以對,剛要反唇相譏,嚴嵩就先點頭道:“說的在理——敢問黃公公,東廠報上來的究竟是什麽法子?”

    “東廠有個叫王守業的百戶。”

    黃錦說著,也望向嚴世蕃:“聽說他還曾救過小閣老家的公子。”

    嚴世蕃倒不敢得罪他這天子近臣,當下點了點頭:“有這麽回事。”

    黃錦繼續道:“這人藍神仙相看過,說是天生魂堅,因此不怕那舍利勾魂奪魄,所以近來就一直由他守著那舍利。”

    “這回城中大疫,那王百戶就琢磨著,或許能用舍利驅邪……”

    說到這裏,見堂上有人露出懷疑之色,黃錦忙又補充道:“他這倒也不是憑空瞎想,八月初一那天,北鎮撫司裏還有兩條怪魚——聽說是被溺嬰的冤魂附體——就就被那舍利的梵唱聲給度化了,半截身子都成了飛灰。”

    堂上眾人你看看、我看看你,麵上倒都有些恍惚。

    雖說在場之人並非個個都是無神論者,可在內閣裏討論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兒,卻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之前討論‘勾魂鬼手’,他們也一直都是以大疫、怪病稱呼。

    半晌,徐階轉頭恭謹問嚴嵩:“嚴閣老,您看這事兒是否可行?”

    嚴嵩緩緩點頭:“就讓他試一試吧,若當真能成,也算是天佑我大明。”

    說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道:“果真是千古未有之世麽?”

    這話隻有徐階聽清楚了,他麵上不動聲色,卻暗暗將‘王守業’三字,牢牢記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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