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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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公讚麵露難色,似是在猶豫。
    但於其微微一笑:“你身邊這位神龍教主的出身,隻怕是個漁民吧?倒是難得生的這副好模樣。原本是在菖蒲泊劉家村的?難為你能尋了來。”
    這話再說了,那劉公讚更委頓,連拱手也沒力氣了。
    這下馬威來得既快且猛烈,似乎他的氣勢當真是一丁點兒也沒有了。至於那位“神龍教教主”,此刻隻呆坐著,一個勁兒地去看劉公讚,全然不曉得該做什麽、說什麽了。
    見兩人這模樣,於其才在心裏暗笑了笑。重靠回椅背上——早有人為他換掉了那盞抿了一口、卻已經溫了的茶。
    “說說吧,你的手段。”
    他心中更安定了。覺得自己已大致知曉了對方的底細,隻需要再聽他說出來一些自己不曾想到的細節——譬如說如何發展的?如何這樣膽大妄為?
    且這些事,他都已經在心中有一個模糊的推斷了。
    通過三言兩語摸透對方的來路,這可是他的看家本領。
    那劉公讚似乎也終於被他折服。在座上拱手,苦笑道:“於公名不虛傳,果真是個高人。既如此,我鬼算子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就都說了罷。隻是我這事說出來……嘿嘿。於公雖是渭城裏的豪門,但可也要坐穩了。我輩江湖中人行事,還是很有些不同的。”
    於其又端茶喝了一口,並不說話。
    那劉公讚便低哼一聲。道:“於公可知如今天下大勢?”
    聽了他這話、這語氣神情,那仆從丫鬟便又想笑。
    於其臉上則不動聲色,淡然道:“說說你的,天下大勢來聽聽。”
    那劉公讚似乎因為方才吃了個下馬威。如今很想扳回一城。因此咳了兩聲、運了運氣,沉聲道:“如今這大慶四海升平、皇帝垂拱而治,正是聖人所言的太平盛世。而我輩英豪,想要建功立業,則是要一個大大的亂世。我劉公讚蟄伏在渭城這麽多年,學過些神仙道法。一直在等待時機。到了如今,這時機終於等到了。”
    “眼下這渭城,趙知府已去職、三位府尹亦不在其位。而城中、城外的百姓人心惶惶不知所歸——正是我輩建功立業的好時候!”
    “如今我便拉起了這神龍教,先聚攏了些人。其後,我非但不收斂錢財,還要興水利、修道路、開礦山。如此這渭城內外的百姓愈發歸心。我神龍教便越發勢大。”
    “等到那下一任知府再來渭城之時,我神龍教已經有數萬信徒,他豈會不看重我這掌令長老和神龍教主?那時候,我便再不是什麽江湖盜匪,而是知府的座上賓!待我一統了渭城中的三教九流、同那知府攀上了關係——從此便可真正地高無憂、享清福了!”
    那劉公讚說得興起,竟離了椅子、在原地踱了幾步:“但此番謀劃唯一缺的,便是於公您了。”
    於其裝作不解其意的樣子。笑著“哦”了一聲。
    那劉公讚似乎認為自己的這番話已將於其哄住了,微微一笑,道:“興水利、修道路、開礦山,都需要銀錢。而這銀錢對於於公來說不過是糞土一樣的東西。於公乃是商賈之家,已受夠了那城中官吏的欺淩了吧?”
    “我便是於公與此助我神龍教一臂之力。待我們成了大事——於公便是我神龍教的朋友,我同於公,共分這渭城!”
    於其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暢快極了。他那些仆從丫鬟雖然不十分確定主人在笑什麽。但總要輕輕地陪著笑——不可不笑,那樣子主人會覺得無趣。也不可大笑,那樣子便失了分寸。
    就是在這樣一片聲音裏,那劉公讚又露出了自進這大堂以後、出現了數次的茫然神色。
    “於公、於公為何……”
    於其收住了笑容。於是其他人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他邊搖頭邊指著劉公讚問:“那麽你所說的天下大勢……實則是指這渭城?你是覺得,這渭城,便是你心中的天下了?”
    劉公讚不知所措地哦了一聲。於其又笑起來:“我問你,即便這渭城便是你心中的天下——你要興水利、修道路、開礦山,我也都為你出錢財……”
    “你可想過你這樣做是在尋死?”
    劉公讚更茫然了,眨了眨眼睛,聲音似乎有些發顫:“請、請……於公教我……”
    於其冷了臉,悶哼一聲:“先前看你們神龍教百人跑去那桃溪路,還以為好大的來頭。如今一看,嗬……竟是因為你們不知死呢!”
    “也罷……江湖人,嗬嗬。你們這些草莽之輩自以為識幾個字、有些小聰明、了解那民間不入流的風俗門道,便刻意推測天下大勢了麽?”
    “我於家被這渭城的官吏欺淩?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話!那渭城知府趙栩來見我,都要先遞帖子!”
    劉公讚聽得臉色愈發白了,這站在原地,顯得更加不知所措。
    於其笑罷了,盯著劉公讚看了一會兒,冷哼一聲:“興水利、修道路、開礦山,是你們這等人能做的嗎?吸納信徒聚眾開壇,又是你可以做的事情嗎?你在朗朗乾坤之下公然收買人心——你是想要和那知府攀什麽交情嗎?”
    “你這是要造反!”
    劉公讚聽了這話,蹬蹬蹬倒退三步、坐回到椅子上。臉色煞白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慌忙道:“於公、於公救我、於公救我呀!”
    於其微微搖頭,垂眼喝了幾口新換的茶,才道:“救你,也不是不可。隻是說,看你要命。還是要財。”
    劉公讚茫然道:“小道現在並沒有……”
    “是你那神龍教。”於其放下茶盞看他,“有些事你做不得,但另一些人卻是做得的。我看你也算是個聰明人,隻是你那身份地位。叫你見識淺。見識這種東西,一個層麵的人便有一個層麵的說法。”
    “那些漁民農夫眼裏見到的是他們一個家、一個村鎮。你呢,算是這渭城裏的梟雄?”於其搖頭微微笑了笑,“——從前倒是可惜了。早知道有你這麽個人物,也不會叫你埋沒那樣久——你這樣的人物,在你那個層次已算是高瞻遠矚。你看得到渭城渭水一地的形勢。”
    “但要說天下大勢……卻不是你能夠看的。”於其說到這裏。微微歎了口氣。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的大袍——紫紅色,以金線秀別香枝。
    隻看這麽一眼。再抬起頭的時候,語氣便柔和、鎮定了些。或許是因為那劉公讚已被他唬得聽話了——或許僅僅是因為此刻心情好。
    “修橋鋪路,鄉紳名流做得。因這是造福鄉裏、也是為一地主官臉上添彩的事情。但你們這些人來做,說法可就不好聽了。”於其想了想,“我於家。人說是豪門,卻並非豪強。你這神龍教不過是些烏合之眾,我也沒甚念想。隻愛惜你是個人才,我便給你一個機會——”
    說到這裏,略頓了頓。
    那劉公讚會意,忙道:“於公請指一條明路!”
    “這明路就是。你方才說要做的事情,我允你先去做、也給你錢財。”於其看著劉公讚。說道,“但是以於府的名義來做這事。一則,我來看看你的能力如何。二則,你為我做另一件事。”
    於其的聲音稍微放低了些:“查——原在這渭城裏、萬順鏢局那些人的去向。查到了這個——你以後便是我於府的人。以後漫說知府……便是一州牧守又如何。”
    劉公讚瞪著眼、似是仔仔細細地思量了一會兒,才道:“那這神龍教,就是……啊,還在我手中?於公……當真再不要些什麽了?”
    他說這話,似乎全然未將於其的那後半句——“一州牧守又如何記在心中”——仍隻想著他手中那些“可憐巴巴”的權力。
    於其笑了笑:“是。”
    劉公讚這才歡喜起來。先嘿嘿笑了笑。隨後便是一連串的奉承話兒送過去。
    他來的時候扮作一副高人相貌、被喝破之後又拿出一副好豪傑相。到此刻想要的東西到手了……終於露出原本的市儈相。
    那些仆役丫鬟看得直皺眉,便是於其也並不喜歡他了。
    應了幾句、又細細看看那一直坐著呆若木雞的“神龍教教主”,揮手便將他們打發出去了。
    待這二人消失在門外,於其才又皺起眉。
    丫鬟要過來換掉溫了的茶水,他擺手示意退下。隨後站起身活動活動手腳,覺得這大袍穿著並不合身。接著拾起桌上的茶一口飲盡了,才道:“李先生,你怎麽看?”
    一個相貌清奇、麵白無須的中年人才從堂邊的屏風後走出來。
    直走到於其身邊一兩步遠處站下了,才抬起先前一直低著的頭,然而仍皺眉:“於公,那劉公讚,並未說實話。”
    “哦?先生這樣看?”
    “方才我叫少爺來看過一眼,少爺說他救下的那人確與座上那神龍教教主李雲心相貌別無二致。我們去菖蒲泊查,查到的也的確是,那李雲心本是村裏的人,被劉公讚尋去了。”
    “我還托人問過那靈虛劍派駐所的弟子——都說被少爺救的、在瓊華樓露麵的那個李雲心是死了。我便想……有無可能是假死呢。”
    “大抵是不可能的。一則,那兩個駐所裏的人都隻說他死了——魂飛魄散。不同我們說緣由,想是玄門中事,說了我們也無法理解的。但必然是篤定的。二則,那李雲心據說乃是比當朝國師還要高明的畫師——在瓊華樓便當場作了一幅寶卷出來。”
    “這樣的人一則不會自降身份同那些烏合之眾混在一處。二則,他當真未死,這樣的人——能作出寶卷的人——於公可曾見過。或者聽說過確有其人?”
    這李先生說話的時候,於其聽得心平氣和,仿佛在與一個同自己地位相當的人交流。如今聽他問了話,也是認認真真地下想了想,答:“從未聽說過。隻說‘有高人能作出寶卷’,然而……似乎從沒有人真的見過什麽高人能高到這個地步的。”
    李先生輕出一口氣:“這便是了。這等人物,豈會放任他流落在外!”
    “因而我斷定,那神龍教主乃是假的。不是假的,斷不敢這樣堂而皇之地冒出來。先前於公說那劉公讚見識淺,於此可見一斑。心機他有,但都是些江湖人的手段。唬一唬那些莽夫還可,再別的……嗬嗬。”
    “先生說得是。我亦作此想。先生坐下說。”
    那李先生也不推辭,便坐下了。坐定之後又輕輕敲敲桌子:“於公,這些,你定然也是想到了的。不然也不會——出錢財給那劉公讚行事。”
    於其也陪他坐了,臉上露出笑意來:“哦?何以見得?”
    李先生微微搖頭笑:“天下生得像的人有。但一模一樣的?可少見。又是在渭城外、洞庭邊找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嘿,於公這樣慎重的人,可不會信。”
    於其笑而不語。李先生便說下去:“再者說前幾日那人去了少爺房中、扮鬼托夢。那劉公讚,以前是桃溪路龍王廟的廟祝混元子。這人到底有多少斤兩,一查便知。他是斷然搞不出這事的。”
    “再看他今日來此的態度——先故作高深;再故作慷慨激昂,最後變得俗不可耐。”
    “這樣的人,絕成不了大事。全是他來做,神龍教也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所以說……背後一定另有高人在。這個高人……於公心中有數了吧?”
    於其微微點頭,要等他說下去。但隔了一會兒一抬眼,卻發現那李先生似乎正推理至酣暢處……是等著自己接下去的。
    當下略尷尬地咳了聲:“先生先說說你的看法。”
    這李先生便一笑:“要我猜,便是那上清丹鼎派、渭城駐所裏……新來的那位洞天的仙人。”
    “於公可知曉,前幾日,小渾街烈鬥一番之後……有人曾看到那位仙人出現在事發現場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