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禦輦的儀仗扈從前擁後簇，沿著筆直寬闊的青石板路轔轔駛出城外，林伊人正在宜樊郊野一個不起眼的農舍裏與言緒對峙。

    林伊人並不知道顧流螢遇險的事，在昨日硝煙散盡前，他與言緒、穀小扇、葉浮生、蘇卓雲便登上了暗巷中宮木端安排好的馬車，悄無聲息遠離了醉亙門那片是非之地。

    匿影藏形是他們目前最好的選擇，沒有了雷火的威懾，遁世離俗、不通人情的濊貊四煞，隨時可以置他們於死地。

    好在申幽桐、申允芃和雲、雪、霜、夢、西、蝶六使皆受重創，夕泠宮後院起火，濊貊四煞首尾難顧，想來一時還無法對林伊人等人窮追猛打。

    但盡管如此，林伊人的處境也並不樂觀。葉浮生重傷，穀小扇重傷，蘇卓雲重傷，唯一一個能夠與他並肩而戰的人，如今正站在他的對麵，要殺了葉浮生為父報仇。

    他不能讓葉浮生死。

    林伊人靜靜看著言緒，薄唇緊抿，星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堅持。

    言緒緩緩摩挲著手中的淩雲刺……此前，他雖與林伊人幾番攜手對敵，但並未見過林伊人傾盡全力的那一刻，直到今日，林伊人迎身而上對戰申幽桐，又全力借夜煞一擊救走葉浮生，他才真正看清了林伊人的實力。

    在麵對申幽桐和濊貊四煞時，言緒自認無法比林伊人做得更好，他不想與林伊人為敵，因為那幾乎注定是一場兩敗俱傷的對決，可要得到救治穀小扇的骨仙草，他還需要林伊人的相助。

    言緒不知道，林伊人為何要執意護著葉浮生，但眼下，林伊人顯然已成為他為父複仇的唯一障礙。

    “你看見了，小扇也要殺他。”言緒神色淡淡，語氣極為疏冷。

    他們亦敵亦友，惺惺相惜，曾經同生共死，深愛著同一個女子，他們都不願與對方為敵，可天意弄人，偏偏將他們放在對立的兩邊。

    “真相隻有一個。”林伊人緩緩吐出幾字。

    葉浮生、安彩衣、言止陽、姬蘭仙……舊日恩怨無論怎樣盤根錯節，都不可能有兩個截然相反的事實。

    “此事與你無關！”言緒眸中掠過冷厲之芒。

    林伊人唇角浮起一絲苦笑……無關？他倒是希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或許，他對穀小扇的情，是還母親欠葉浮生的債，隻是安彩衣的性命，他又該拿什麽來還？

    “你要殺了小扇的父親，然後帶她回倚嵐門成親？”林伊人道。

    “小扇是我言家的孩子！”言緒麵色沉鬱，眸中烏雲翻滾。

    “她想起來了……對嗎？”林伊人看著言緒，神色間有一絲淡淡的悲憫。

    手中攥緊的淩雲刺，顯示著言緒的緊張，言緒害怕麵對的，是那個記得過往一切的穀小扇。

    “言大俠去世後，小扇便隻吃果蔬，再不吃其他東西了是嗎？”林伊人繼續道。

    言緒身形僵硬，沉默不語。

    “她喜歡吃鹽水毛豆，她害怕聽到紅繞肉，她記得兒時與你生活的一切，卻唯獨想不起來最親的阿爹是怎樣死的……因為她看到了一切，知道了一切，卻無法麵對一切，所以才選擇了遺忘，是嗎？”

    林伊人的追問，猶如一聲聲震懾心魄的洪鍾，令言緒猝不及防，節節敗退。農舍內陷入一片死寂，言緒耳畔卻回響著心口血液飛速流淌的轟鳴之聲。

    “你殺不了我。”葉浮生冷漠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二人身後。

    “殺不了？”言緒狠狠盯著那倚在門框邊有些喘息的身形。

    “我會為了她活下去，任何想殺我的人，都會死在我的劍下。”葉浮生持劍緩步走向屋外。

    依舊猖狂霸道，依舊唯我獨尊，那一日在漫天大雪中，眼前之人便是以這般逼人的氣勢，將利刃穿入了父親的胸膛。

    言緒眼底泛起血絲，淩雲刺囂囂而出，直擊葉浮生後心而去。

    當年，他一次次被葉浮生輕易擊倒，毫無還手之力，今日，他要報仇雪恨，以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日冷風寒，草木蕭瑟，氤氳山野，蘆花如雪，葉浮生旋身避開疾馳而來的淩雲刺，手中蚩息劍裹挾著千鈞凜冽之氣鏘然出鞘。

    花弄疏影，羅裙輕舞，安彩衣清澈如泉的笑顏，曾撫慰了他幹裂的心，他原想給她一世幸福，不料卻最終令她紅顏薄命，死在了雲山霧障的天都峰上。

    言緒和他，沒有共存的可能，既然如此，不如早早了斷，讓穀小扇知曉一切真相。

    她有娘，她的娘叫安彩衣，至今躺在倚嵐門禁地千崖穀的冰窟裏；她有爹，她的爹叫葉浮生，是她多年來誤會的仇人；她口中的阿爹，是為了掩蓋妻子滔天罪行，誣陷葉浮生血洗倚嵐門的偽君子；她口中的哥哥，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利用她來殺自己父親的惡人。

    他的功力在遭受濊貊四煞重創後，已不足往日的三成，但是，他知道他會活下來，因為這世間與他生死相搏之人，已全部死在了蚩息劍下。

    刀光劍影，烈如驚雷，白浪掀天，撼天動地，仇恨的力量讓言緒的攻擊猶如疾風驟雨，凶猛，暴烈，不顧生死，而蚩息劍的寒芒也仿佛麵目猙獰的鬼魅，死死纏住了言緒。

    “你打算幫誰？”蘇卓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伊人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與其說他不知道該幫誰，倒不如說他很清楚，麵對葉浮生的挑釁，自己阻擋不了言緒積蓄多年的恨意。

    父仇，同樣是他活下去的信仰，他憑什麽要求言緒，放棄這很可能唯一的一次機會？

    這一戰，林伊人不知道誰會贏。言止陽的血仇，會激發言緒體內所有潛在的力量，而一心要為了穀小扇活下去的葉浮生，即便功力大不如前，身手也依舊出神入化，堅不可摧。

    辜墨玄鐵的五枚令牌，在言緒手中；接近九玄洞，沒有比林伊人的身份更容易；服用骨仙草的法子，在夕泠宮內；而鉗製申幽桐，唯有靠葉浮生……看著一棵棵枯木在言緒和葉浮生翻飛的身影間轟然倒下，林伊人返身朝另一間農舍走去。

    穀小扇住在那間農舍裏，為了她，言緒和葉浮生或許會達成某種妥協，這妥協未必能夠讓血戰中的二人和平共處，但林伊人希望，暫時的合作會讓穀小扇更早得到救治。

    二十歲……林伊人看了看籬笆下隨風搖曳的小雛菊，再過一個多月，穀小扇就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