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6100   加入書籤

A+A-


    那晚項林珠不知在小花壇上哭了多久, 等她回房間時北京又刮起了大風, 空蕩的街道沒有什麽行人, 除了偶過的汽車和呼嘯的風聲,瞧著已是大半夜了。

    她在水龍頭下掬了捧水洗臉, 抬頭時看著鏡子裏妝容花掉的麵孔,五顏六色配著紅腫的眼睛, 像駭人的鬼魅。她也沒什麽心思收拾, 胡亂洗了洗就去床上躺著, 就那麽動也不動看著天花板,不蓋被子也不脫鞋。

    後來渾渾噩噩中似乎睡著了, 可戶外的風聲劈啪著刮出動靜,她猛然間又醒了。就這麽半夢半醒擱床上躺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身心疲憊的收拾行李去了機場。

    再回到那座溫暖潮濕的城市, 她像丟失家園的棄兒, 恍然間竟覺得整座城市和她毫無關係,盡管她在這兒從未有過屬於自己的領地, 如今再來才感到強烈的孤獨,這大概就是心空的感受。

    她拖著行李不知道去哪兒,隻好打車回大學路的研究所。

    研究所的同事們都在,見她拖著箱子來單位也就罷了,一雙眼睛還腫得像核桃,麵色蒼白疲憊不堪,一時間都以為她生病了,統統圍過來慰問。

    她說沒事, 又向領導交代:“對不起,我高估了自己,合作沒談成。”

    那領導倒也善解人意:“你初來乍到有這份心就很不錯了,譚氏這塊骨頭曆來難啃,所裏的老同誌都無從下手,不怪你。既然回來了,就好好準備考試吧,王書記在青島忙新項目的事,你調整調整狀態,報名之前去見見他。”

    她點點頭,又說:“我想跟所裏先請幾天假。”

    領導看她那樣子,點頭道:“那就休息幾天吧,要是生病了就去醫院看看,拖得久了人難受。”

    她應著,又見沙發前的女同事遞來一把鑰匙。

    “走前你拜托我的任務完成啦,就在研究所對麵,一居室,雖然環境舊點兒空間小點兒,但足夠你一個人住。”

    她接過鑰匙,咧開僵硬的嘴角衝她道謝。

    那之後便去了對麵剛租下的房子。

    那房子真是小,進門之後一覽無遺,靠南擺著一張雙人床,對麵的牆上有台液晶電視,往東有麵裝著防盜護窗的小陽台,緊鄰陽台的是間小廚房。她簡單拾掇一陣,便在那兒住下了。

    先前跟所裏請假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打算,她就是太累了,這麽多年一直不停的忙碌,她想歇一歇。

    完全沒事做的時候時間總會顯得特別漫長,她雖照樣睡覺吃飯,卻毫無規律可言,有時整天滴水不進也不覺得餓,有時困到眼皮都睜不開,閉上眼後卻怎麽也睡不著,等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滿腦子的夢。

    尤其這幾天她總是做夢,夢見劉曉娟指著她的鼻子罵她過河拆橋。

    夢裏她雖僵硬著背脊,胸口卻一陣陣的疼。

    她解釋:“我沒有過河拆橋,我和他之間也不是真正的愛情。”

    劉曉娟冷冷看著她:“你錯了,不把這段感情當愛情的從來隻有你一個。你知道這幾年他是怎麽過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麽過的,隻知道這幾年自己很辛苦,是那種從早忙到晚身體不知疲憊心卻空空蕩蕩的辛苦。

    這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你覽盡旖旎風光,收貨功名成就,卻怎麽填也填不滿的缺口。

    許是上回和劉曉娟的對話讓她記憶尤深,潛意識也承認她的指控,她才會匯集情緒在夢中編造這樣的對話。

    當她從夢中醒來,總會跟小陽台上站一會兒,那陽台外有棵百年老樹,粗壯的枝幹斑駁的皮,茂密的枝葉像張開的懷抱,其中最茂盛的那條枝幹正對著小陽台,舒展的樹葉清綠可人。

    她看著那抹新鮮的綠,過往紛雜的畫麵從腦海中交替著閃現。她忽然很羨慕劉曉娟和路之悅。

    這二人長久以來羨慕她的好成績,路之悅本就不愛學習不提也罷,尤其是劉曉娟,攢足了勁去學習也不可能追上她。可在感情方麵,項林珠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連路之悅的尾巴也追不上。

    先不論路之悅的為人對錯與否,至少她愛得坦蕩明白,不喜歡就徹底厭惡,喜歡了就一追到底,甚至劉曉娟也如此,為了李臻工作掙錢,甚至當眾下跪道歉。

    這些行為在某種程度看來確實沒有底線,可又何嚐不是感情熾熱的體現。

    譚稷明那天說的很對,她幹不出介入別人感情的事,那麽濃烈的感情因著他的堅持拒絕,她寧願壓製住極大的痛楚咬著牙忍著淚離開,也不會歇斯底裏的釋放。

    她多想變成路之悅,管他三七二十一死活把人纏住在說,哪怕成為第三者也不懼他人目光。如今的她倒不至於多麽在乎別人的目光,卻仍然過不了自己那關。

    那天他讓她好好生活,還告訴她要是再碰上愛她的人一定要珍惜。

    可對項林珠而言,能不能碰上再愛她的人已經不重要,她卻是無可能再愛上別人。

    再說另一邊的譚稷明。

    白楊好熱鬧,新項目開工後在自己家攢了一局,就在東直門的香河園。列席的除了張祈雨、譚稷明、程書穎和她老公之外,還有幾個常在一起玩的朋友。

    胡佳慧不在,卻不是因為白楊沒請她,男人互相之間不在乎那麽多,好哥們兒跟誰在一塊兒就請誰來。胡佳慧沒來是因為她前天飛去法國參觀展覽去了,文藝青年麽,總是喜歡逛展覽。

    程書穎挺著大肚子笨拙的半躺在沙發上,趁胡佳慧不在時多問了譚稷明幾句。

    “你們倆究竟怎麽回事兒,處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麽互相之間都沒個響動。”

    譚稷明正跟陽台上喝茶,不鹹不淡道:“這不正處著麽。”

    “這都多長時間了,佳慧性子慢,跟一算盤珠子似的,撥一下才動一下,可你怎麽也變成這種人,磨磨唧唧一句痛快話也沒有。前段兒你們不是挺好的麽,她送你什麽小麋鹿還送你藝術品,你不挺喜歡的麽,還請她吃飯。這一來一往的,也該明確關係了。”

    “什麽喜歡。”他道,“那倆玩意兒是她順手擱那兒的,瞧著也不占地方我就沒管,誰喜歡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程書穎急:“你這是什麽意思,現在才說不喜歡早幹嘛去了,人佳慧可對你認真著呢,你是男人

    得主動點兒。”

    “別跟這兒說我。”他喝了口茶道,“她也沒你說的那麽認真,互相不反感罷了。”

    “那你們倆究竟什麽意思?”

    他懨懨的,頓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

    這幾年譚稷明身邊的朋友,甚至何曉穗和譚社會身邊的人都零零散散給他介紹過好些個姑娘,過了最低穀的那段兒他也並非不願接受新的人開展新的感情和生活,隻是處來處去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麽。

    或許是之前在項林珠身上耗費太多精氣神兒,人的熱忱是有限的,可他一股腦兒全拋了出去,一點兒後路不留,再之後便元氣大傷,對別的人再難以耗費太多心思。

    就目前的胡佳慧相對來說還能繼續處下去,胡佳慧和程書穎特熟,這倆人認識之後程書穎就老叫她上家裏玩,她家就挨著譚家,一來二去胡佳慧和何曉穗也熟悉起來,漸漸的大家都認識她了,雖然譚胡二人始終不溫不火,看上去有那麽回事兒吧,仔細一瞧卻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兒,但暗地裏大家都對她有個身份定位,隻等著二人的關係在哪天能突飛猛進。

    譚稷明對胡佳慧印象不錯,乖巧懂事不多言多語,難得還性子靈活不犯軸。自二人認識以來,他一直在勸自己要對這姑娘多上點兒心,可不知怎的,前一秒還想著主動為別人做點兒什麽,後一秒卻總因為惦記著旁的事兒順理成章將那些想法拋諸腦後。

    何曉穗見他對人不怎麽上心,念及他是不是在感情方麵不開竅,可轉念想到以前的事兒又覺得他並不是不開竅。身為母親他對此很是擔憂,好容易有一個姑娘他沒有那麽反感,可不能就這麽錯過了。

    於是何曉穗替他事無巨細的張羅,胡佳慧生日的頭一天給他打一電話提醒。怕他忘了,生日當天再打一電話提醒。頭一天因著提醒,他差使秘書去樓下訂了禮物,第二天因著提醒,他推了晚上的飯局。

    至於他和胡佳慧說的“一眼就看中,很符合你的氣質”純粹是胡謅,他壓根兒不知道那裏麵裝的是什麽。

    其實同樣不知該怎麽進展的還有胡佳慧,她早已不是未經世事的少女,關於感情的事兒雖不是十分透徹,但也是有經驗的。如今年齡合適,工作合適,雙方的家庭背景合適,加上人長得不賴也有魅力,她自然是願意和譚稷明相處下去。可冥冥中卻也覺著少了些什麽,她雖不曾歇斯底裏愛過什麽人,但優越的成長環境中也見識過許多有才有貌的男青年,因此譚稷明對她而言具有誘惑力,卻不是絕對的。

    就目前倆人的關係來說,譚稷明怎會知道哪天是她的生日,竟還把買好的禮物落在車裏,要不是那晚他主動提出送她回家,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能記起給她買過禮物。

    但她並不糊塗,也知對方有意發展,便收了禮物再還他一頓飯。說起來也特有意思,這倆的互動似乎尊崇禮尚往來,接洽外賓似的,我請你一頓飯,你請我遊個船,你再請我吃個飯,我便請你逛展覽。互相看著在靠近,根本上卻都那麽端著,特沒勁。

    但倆人都還覺著對方不錯,雖缺乏洪水猛獸般泛濫的愛意,卻也不反感增長彼此繼續了解的機會,於是就這麽不鹹不淡的來往著。

    除了最傷心傷情的那一段兒,譚稷明是真沒等過項林珠,他隻是按部就班繼續著自己的日子。那晚和項林珠說的話也是他原本就有的打算,他的潛意識總在暗示自己胡佳慧不錯,不就是結婚麽,和她結了得了,也不知是因為被從前的感情傷害得太狠,還是叛逆自己這老不得勁的心思,反正就是變態般的自我催眠。

    如果項林珠這時沒有出現,或者出現的稍晚一些,譚胡二人指不定就相敬如賓的邁入婚姻殿堂了。

    可是她忽然出現了,攪亂了譚稷明如死水一般的心緒,不過淩亂卻不是因為心動,是因為那些被刻意掩藏的不好情緒漸漸膨脹了。就像一隻魔法葫蘆,有人曾經往裏扔進太多痛苦和酸楚,沉澱良久之後這些無形的消極變成一隻妖怪,而那個罪魁禍首卻忽然回來了,還刷的一下揭開了葫蘆蓋兒,鑽出的妖怪首當其衝攻擊的便是這個開蓋兒的人。

    較勁似的,譚稷明在和項林珠見麵之後反而較往常而言主動的靠近了胡佳慧。但是又能怎樣呢,即使他抗拒著項林珠,甚至拿結婚當擋箭牌把她趕走,他也沒有愛上胡佳慧,更始終邁不出向胡佳慧求婚的那一步。

    明明他所有的行為都按照大腦的支配在實施,為什麽就邁不出最後一步,他很是不解。

    他如今多麽理智,摘除可能意外的風險,隻選擇規避傷害的安穩道路,連那些萬分之一的雀躍殘念都被強大的理性壓製住,他分毫不差的做到了,分明已經成功了。

    可是他一點兒成就感沒有,也一點兒不覺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