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3章 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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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太疼了!

    這是嬋衣兩輩子加起來,頭一回生孩子,之前看謝霏雲跟顏黛生產,她縱然是全程守著的,可到底不是自己生,便是體會也體會不到,這一回自己親自生,才知道艱難。

    死死的咬住牙,她不敢讓力氣泄了,一張臉布滿了虛汗,神情猙獰沒有半分美感,這個時候她也顧不上美不美的了,將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來,是她此刻唯一的期盼。

    晚晚,你怎麽樣?怎麽樣?疼的很厲害?別咬唇,你咬我,咬我胳膊,不怕不怕,我在這裏,我陪著你,你別怕……”楚少淵嘮嘮叨叨沒個重點,看見她難受成這樣,他也抓心撓肝的難受,他隻恨自己不能代她受過。

    嬋衣痛極了,聽見他絮叨,又忍不住想笑,但她這麽一笑,便更覺得疼痛難忍。

    頭一胎總是難生,她隻開產道便開了足足有三四個時辰,從中午開始發作,一直到了晚上都沒能順利生產出來,不止是她覺得精疲力盡,就是楚少淵臉上的氣色也有些不好。

    嬋衣還撐著力氣吃了些細軟的粥進腹,而楚少淵卻是半口都吃不進去,他不知道嬋衣這樣算不算正常,問產婆,產婆隻說沒開好產道,不好生產,他心急如焚,握著嬋衣的手不停地發顫,他後悔極了,早知道她會這麽難受,當初就不應該順了她的意。

    折騰了小半夜,終於開了產道,嬋衣也沒力氣了,錦屏忙端進來早準備好的紅糖雞蛋,一勺一勺的喂給嬋衣吃,吃飽了,才好使勁。

    嬋衣也清楚這一點,她便是吃不下也強硬塞進口裏咽了,整個人出了一層又一層密實的汗,身上中衣、身下床單也換了兩次,她幾乎將這輩子的狼狽都在今天出了,而且還都被楚少淵看進了眼中。

    躺在床上,她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產婆一邊兒給她揉按著肚子,一邊兒低頭檢查,直到她感到一陣濕熱從腿根處往外湧,就聽產婆欣喜的喊道:“羊水破了,娘娘,您聽老身的話,深吸氣再吐氣,慢慢兒的,老身讓您用力您再用力!”

    緊緊咬著牙,嬋衣自己雖然頭一次生,卻也知道羊水破了便表示孩子馬上就能出來了,她閉上眼睛耳邊聽著產婆的話,跟著產婆的叫喊聲慢慢兒的使著力氣。

    楚少淵看見嬋衣閉上眼睛,心驚肉跳的在一邊慌亂起來,“晚晚,你再忍忍,馬上就好了,你別睡,別睡過去!你們,你們還等什麽?還不趕緊將孩子弄出來!”

    嬋衣哭笑不得的睜開眼,瞪他一眼,“你閉嘴!往邊兒上站站,別礙事!”

    她這句話是一屋子的下人跟幾個產婆想說的。

    好好好,我往邊兒上靠,你別急別急!”楚少淵蹲在床頭久了,猛地站起來,有些犯頭暈。

    有那有眼色的宮人連忙上前攙扶他,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低聲問他要不要吃些東西,楚少淵輕輕掃她一眼,那眼神裏的寒意,幾乎要將宮人的血液都凍起來。

    皇後生產,朕不能造殺孽,但你記住,別讓朕再看見你!”楚少淵這句話壓得很低,在一室的鼎沸人聲當中,幾乎輕的聽不到,但卻精準無誤的讓宮人呆滯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淡淡的腥味彌漫在空氣中,隨著產婆一聲聲的,“快了快了”、“已經看見頭了”、“娘娘再用力些”、“再加把勁兒”、“出來了出來了”的話語聲中,孩子終於生了出來,紅通通滿是褶皺的屁股上挨了一下,便大聲啼哭了出來。

    嬋衣脫力的大口喘著粗氣,她閉上眼睛像是過了一瞬間,又覺得是過了挺久的,就感覺到手指被人輕輕撥動,轉頭往過看,隻看見楚少淵湊上來的那張寫滿了揪心的臉,臉上不知是冷汗還是眼淚,將一張臉濕透了,眼睛通紅,撥動著她手指的手不停的發顫。

    你這是怎麽了?”她吃驚的看著他,忽而想到什麽,忙撐起胳膊,“孩子……孩子!”

    別急!孩子好好兒的!”楚少淵立即便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將孩子抱過來!”

    錦屏忙把剛將一身血汙給洗幹淨的嬰孩捧到她麵前,“娘娘生了個很漂亮的小郎君!”

    嬋衣提起的心終於放下去,輕輕碰了碰小家夥紅紅的小手,笑著罵道:“你這個臭小子!”又轉過頭來,輕喚楚少淵,“意舒,你瞧他,剛才還哭,現在又笑了。”

    楚少淵含糊著“嗯”了一聲,目光卻沒落到孩子身上,反而一直盯著嬋衣,“累了吧,一天一夜沒合眼,趕緊睡吧,我陪著你。”

    嬋衣撐不住困意,點了點頭立即便睡著了。

    將孩子抱走,別杵在朕跟前!”楚少淵在嬋衣睡著之後,臉色立即冷了下來。

    任誰都看得出來,皇上這個新晉的爹,有些不太喜歡他剛出世的兒子。

    等嬋衣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覺窗外依舊是黑沉沉的一片,略一轉頭,便看見楚少淵坐在她的身邊,目光定定的看著她,眼底的黑青特別重。

    要不要喝水?”楚少淵邊問她,邊伸手將水倒在杯子裏,扶著她起身喂她水喝。

    嬋衣嗓子裏發幹,就著他的手喝了足足一大杯,抬眼看著他,“你怎麽這樣沒精神?反倒像是你生了孩子似得。”後頭那句是調侃他的話,卻讓楚少淵眼睛裏慢慢起了濕意。

    他將頭埋進嬋衣的肩頸裏,“晚晚,你嚇著我了。”

    你怎麽膽子這樣小?”嬋衣好笑的輕撫著他的背,一下一下溫柔順毛,“我就說不讓你進產房來,你偏要擰著性子,現在被嚇著了,反怨起我來,你說你有沒有道理?”

    楚少淵不應,隻管抱著她不肯鬆手。

    好了!孩子呢?抱過來給我瞧瞧,剛生下來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嬋衣笑著輕推他。

    埋在嬋衣肩頸裏的楚少淵臉上有些不高興,但不過片刻,就收斂了這樣的情緒,喚了人進來。

    羊角宮燈下,繈褓裏的小家夥睡得正香,便是被人這麽一路抱過來,也不過皺了皺鼻子,卻看得嬋衣輕笑起來,伸出手,她的一隻手都比孩子的臉大,她忍不住道:“這樣小……”

    不小了,足足有七斤重呐!”錦屏在一旁插嘴,“連黃院判都說孩子健朗的很,可見是打從娘胎裏就被照顧的很好。”

    嬋衣一臉的喜色,看得楚少淵直生悶氣,若不是這孩子長得這麽壯,也不至於讓她受這麽多罪。

    還沒給孩子起名字呢,”嬋衣忽然想到這個問題,連忙看著楚少淵,“叫什麽好呢?”

    阿元,元哥兒。”楚少淵根本不想費力氣,隨口說了個名字。

    察覺到他的敷衍,嬋衣皺眉:“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乳名叫阿元還成。”

    等他大一些,再給取大名就是了,”楚少淵低頭看著她,“可還累?要不要再睡會兒?”

    嬋衣本想搖頭的,可看見他一臉的憊色,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你陪我一起再睡會兒吧,我瞧你精神不好。”

    楚少淵抿著嘴,聽見她的關心,臉上的不快之意才散了些,他本想讓人將孩子抱走,可嬋衣卻堅持將孩子留在身側,她將孩子放在床榻最裏麵,又伸手抱著楚少淵,輕輕撫摸他的後背,楚少淵對上嬋衣總是心軟,沒幾下功夫,他就睡得發沉了。

    嬋衣聽著他沉重的呼吸聲,歎了一口氣,他這個脾氣,真是讓她有些無奈。

    窗外風凜冽的刮過,她眼前是疼愛自己的丈夫,背後是自己拚了全力生下來的兒子,這樣的寒冬,這樣夜裏,她心中的幸福感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她原本沒有半點兒困意的,可聽著楚少淵沉穩的呼吸聲就在耳邊,她也昏昏睡去。

    ……

    初元十六年,一聲又一聲的誦經中,楚少淵從大殿中走了出來。

    娘娘已經仙逝七年了,皇上也該放下了。”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顆一顆的撥動著念珠,念一聲佛號,歎一口氣。

    楚少淵眉間的冷意近幾年越盛,“太子如今已能獨當一麵,朕也沒什麽牽掛的事了。”

    老和尚眼中盛滿悲憫之色,好言規勸:“太子如今不過十六歲,皇上就不再考慮考慮……”

    覺遠大師,朕是被你送回來的,你可有法子讓朕與晚照再續一世緣分?”楚少淵不耐煩的打斷他,前些年他半知半覺的時候,還能騙自己,現在人都不在了,他隻想問個明白,“朕在這裏清修幾年,能修得來世?或者大師能有什麽法子,讓朕與晚照重新廝守?”

    老和尚搖了搖頭:“皇上已經逆天改命一回了,怎麽還看不透?”

    朕不信,晚照的身子雖然一向不好,但若不是為了太子,她也不至於損傷至此,若好好將養,朕與她……”

    皇上!皇後娘娘命數就是如此,除非能從娘胎裏頭有所改變,否則便是重來十回也還是這個命數!”

    老和尚的這句話徹底粉碎了楚少淵的念頭,他縱然再逆天改命也隻能改他自己的命,而且這是損耗自己命數換的。

    楚少淵沉默下來,老和尚再不多言,撥動著念珠將地藏經念了一遍又一遍。

    ……

    太子楚初元是被自己父親架到皇位上頭去的,縱然他自己也清楚,這個位置遲早是他的,可他看著一臉頹喪的父親,心裏還是有些不太樂意。

    阿爹,您不會就這麽走了吧?”楚初元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問清楚這個退位的皇帝到底是怎麽個意思,攔住他不許他走,“阿娘不在了,您不會是也不要我了吧?”

    楚少淵看著七分像他的兒子,眉目冰冷,“既然已經是皇帝了,就收起這些婆婆媽媽,給朕好好兒的做個皇帝!”

    楚初元一臉不願意的皺起鼻子,他做這個表情,倒是有幾分嬋衣的影子。

    楚少淵歎了一口氣,神情溫柔下來,“傻小子,誰能永遠陪著你呢?朕要四處走走,說好了陪你阿娘看遍大燕河山的,朕總不能食言而肥。”

    楚初元不敢問他還回不回來,眼巴巴的將人送出宮去,想要再送幾步,就被他阻攔了下來,隻好悻悻的止步。

    宮門外夏明徹跟蕭清已經等候多時,在湖廣呆了十年才回來的夏明徹如今已入閣,楚少淵很放心的讓他扶持楚初元執政,而夏明徹則是特意在這裏等他,想問他幾句話的。

    意哥哥!意哥哥!”嫻衣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幹瘦的臉頰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意哥哥,你幫幫我,那宋氏……”

    簡安禮在川貴收服了土司的人馬,被他加封昌平伯,如今宋氏已經是伯府夫人了,而誠伯侯府早衰落的不成樣子,簡安禮拖家帶口從川貴回雲浮城述職,被楚少淵留在了兵部做尚書,如今誠伯侯府要仰仗著簡安禮的鼻息過日子,嫻衣與宋氏積怨已久,宋氏對著嫻衣根本沒有好臉色。

    楚少淵冷眼看著嫻衣,“晚晚還在的時候曾多次告誡過你,讓你與人為善,可你總是不聽,如今落到這步田地怪得了誰?求朕,朕也管不了你們的家事!自作孽不可活,自己生受著吧!”

    他一揮袖,身邊跟隨的暗衛便將人拉開來。

    夏明徹迎了上來,邊走邊問他:“準備先去哪兒?”

    西北吧,”楚少淵望了望西北的方向,“當年朕與蕭沛在關外九死一生,晚晚第一次冒著那麽大的風險去關外找我……”

    提及往事,楚少淵冷徹的眉眼都暖了起來,這些往事他從不曾對人說起過,夏明徹也是頭一次知曉,震撼驚訝之餘,看著楚少淵的臉,忍不住心中歎氣。

    路上當心些,這幾年關外的韃子有些蠢蠢欲動,便是有宗室血脈,也還是個韃子!”

    他說的是當初白朗從大燕娶回去的楚箏玉生的王子,這會兒已經一統了韃子部落,打算對中原王朝發起攻勢。

    楚少淵不在意的笑了:“白朗朕都不怕,還會怕他兒子?何況王玨跟蕭洌這些年將雁門關守得滴水不漏,他一個毛頭小子,再過一百年再來說進犯大燕的夢話吧!”

    到了城門口,楚少淵掀衣上馬,一起輕騎絕塵而去。

    往事就像這些被翻騰起來的塵土似得,隨著那個遠去的背影漸漸消逝,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