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5章精衛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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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東山東都是亂紛紛,江東就能獨善其身?
    顯然是不可能的。
    天下大亂,亂得就是整個的天下,就算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一樣會被這種紛亂波及,更不用說江東這種還主動跳到了漩渦當中的地方諸侯了。
    在周瑜領兵出征之後,江東的紛亂就漸漸變得無法控製了。
    周瑜一直以來,都是江東的定海神針。
    可是當他在的時候,大多數士族子弟都覺得周瑜就是一根廢鐵。
    起初,周瑜在江東的人氣很高。
    因為孫家的基業,幾乎就是孫策和周瑜兩個人打下來的,再加上周瑜風度翩翩,不管是在經學還是在音律上都有很高的造詣,所以對於江東土著來說,無疑都是碾壓的打擊。
    弱者一旦距離強者太遠,感覺到了差距無法逾越,就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崇拜和敬仰。
    可是再怎樣強大的人,也有衰老和病痛的一天。
    周瑜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
    而且之前周瑜還詐死過了一次。
    雖然說周瑜詐死,確實是清除了一部分的潛在威脅,穩定了江東的局勢,但是也造成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江東民眾的思想轉變,那就是從原本敬仰尊重,類似於仰望神靈,到了當下認為周瑜也不過就是一個人!
    從神到人,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問題,因為周瑜本身就不是神靈。可是實際上,這種變化,並不是江東百姓自發的認知,而是在江東士族子弟有意識的引導之下的產物。
    既然是人,那麽就肯定有生老病死,更重要的是,是人就肯定會犯錯!
    這種A=b,b=c,然後A就一定等於c的形而上學的邏輯等式,江東士族無師自通。在數理上,這麽等於是沒有什麽問題,但是在具體邏輯上,卻不一定成立。
    就像是周瑜是人,是人就會犯錯,然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周瑜錯了。
    而且江東士族鬼精的地方就在這裏,他們不斷的強調前兩項,可是從來不會在公共的場合提及最後的結論,但是一定會有意無意的引誘其他人去這麽想,去得出這樣的結論來。
    一旦這個結論在普通的江東民眾百姓心中落下了根,那麽反對和推翻周瑜的戰略,也就成為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有錯,就應該改正麽!
    這是內在的思想上的因素,而江東麵臨的外在因素,這是南蠻山越越演越烈的問題。
    江東和山越,原本是可以相互補充的。
    現如今的江東人大多數都是外地的,是從江北一帶,南遷到了江東,帶來了知識文化,工匠技術,而在原本江東一帶生活的山越,武力充沛,彪悍勇猛,卻因為技術和工具上的落後,被趕到了更南麵的山林當中生活。
    這些來江東的外地人,有更為先進的技術和工具,而原本在江東地區的山越,卻有比江北人更強壯的身軀,和更能適應山地的能力,如果能夠相互聯手,說不得可以在江東成立一個強大的國度,但是很可惜。
    因為思想和文化的差異,這種融合與合作,永遠不會出現。
    隻有在同一和統一的文化架構之下,才能有合作的基礎。
    江東人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試圖拿著刀槍和山越說話,而山越人也就反過來也拿出了刀槍來……
    越來越亂的長沙郡,反抗無力的江東兵,也就使得點燃了江東反對周瑜,批判周瑜的導火索。
    而且最先點燃這個導火索的,不是旁人,『恰巧』就是孫權建立並且引為自家人才基地,儲備幹部的江東學宮!
    學生,尤其是年輕一些的學生,無疑都是充滿激情的。
    這種激情的來源,多半屬於體內的激素分泌。
    因為身體的發育,使得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學生都精力充沛,並且充滿了生長的希望。
    當然,這僅限於士族子弟的學生,畢竟大多數的普通農戶家裏麵的孩子,可能從五六歲開始就要幫忙幹活了,根本沒有什麽學習的機會,更不用說還要激情澎湃的討論家國大事了。
    學宮是孫權知道了青龍寺的盛況之後,便是砸鍋賣鐵建立起來的。
    在江東,知識都屬於私人所有。
    孫權建立學宮的時候,沒有人願意拿出家中的經學來支持,也沒有人願意來學宮傳授子弟,然後是孫權左拚右湊,加上了孫權收容的荊襄逃難而來的士族,才勉勉強強的將學宮的架子搭建起來。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孫權是對於江東的學術發展,是有貢獻的。
    可是對於當下幾個大家族的江東士族內部子弟們來說,卻覺得這些來學宮的子弟,其實就是來占便宜的,很是不屑……
    因為去學宮的士族子弟,多數都是寒門,買不起書,也學不了什麽高深的知識,學宮的出現無疑是給他們了一條明路。
    沒有路的時候,什麽都不會想,最多也就是在下地勞作一天之後,略微有些哀怨,可有了路,就更加渴望能走得更遠,能穿上更華麗的長衫,於是這種渴望被那些大家族的士族察覺了,感覺到了威脅,並且憤怒異常。
    華麗的長衫,也是這些寒門子弟能夠覬覦的麽?
    真就以為穿一件粗布長袍,就等於是有資格穿上華麗長衫了?
    可是這又不能明著說,擔心引起眾怒,等到周瑜出擊的時候,這些大家族的子弟,就忽然之間找到了突破口。
    一方麵,大家族的士族子弟,開始在學宮之中挑起這些寒門學子對於大漢,對於江東的議論。這事情甚至都不用特別的挑唆,畢竟這些寒門學子到了學宮之中,多半都想要學而優則仕,所以對於這些政治啊,局勢啊等等的事項,平日裏麵都喜歡議論。
    另外一方麵,這些大家族的士族子弟又在不遺餘力的表示周瑜就是個人……
    於是,很自然的就成功了。
    最開始的時候,隻是有些人在憂慮,表示大漢如今紛亂,天下如此動蕩,民生如斯苦痛等等,都是屬於正常的範圍,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都不需要那些大家族的士族子弟特別勾引,必然就有一些『鍵盤俠』開始要吸引旁人的注意,想要博得更多的『流量』,便是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也開始有了故意混淆視聽的言論。
    而想要有一個驚天動地的標題,吸引絕大多數人的眼球,還有什麽目標比周瑜更合適的呢?
    畢竟周瑜已經出征,屬於缺席審判,再加上能維護周瑜的魯肅也不在江東,所以江東這些大家族子弟一邊信誓旦旦的表示我們不同意這個論點,一邊又是一再強調說扞衛這些噴子發表言論的自由。
    自由都是有限製的,無限製的自由言論,不斷的在毀壞周瑜在江東的聲譽,也讓原本就多疑的孫權更加多疑起來。
    內政民生的壓力,長沙郡內的叛亂,外部軍事的進展緩慢,如今再加上了學宮之中的議論蔓延到了市麵上,整個江東頓時就有些風雨飄搖的態勢起來。
    孫權很快就被迫妥協,就像是他之前其他妥協一樣,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為了穩固自己的權柄,他可以忍氣吞聲,忍辱負重,忍者神龜……
    孫權再次派出了秦鬆,讓秦鬆打探顧雍的意見。
    麵對秦鬆邀請赴宴的書劄,顧雍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秦鬆現在這個時間邀請他赴宴,要麽就是秦鬆個人的意思,要麽就是代表了孫權的意思,但是不管是誰的意思,現在都意味著很有意思了。
    很顯然,孫同學騎虎難下,卻依舊還想要找一個合適的梯子,不願意那麽狼狽的下來。
    這可能麽?
    這麽多年了,小孫同學依舊還沒能了解江東的風俗?如果小孫同學現在還這麽天真,那麽隻能說他天真到了愚蠢的程度。
    顧雍施施然的赴約了。
    秦鬆在大江邊上找了一處望江台,作為邀請顧雍赴宴之所,也算是相當高規格了。
    顧雍到來的時候,秦鬆已經早早在等候,見到了顧雍之後,便是笑了起來,『元歎兄,且叫小弟好等!』
    『先至者,可觀這大江千般風流,後來者,可品這高台百種美食,各有所得,各有其美。』顧雍回應著,然後跟著秦鬆一同走上了望江台。
    上了望江台,顧雍一眼就看見了在望江台的桌案上除了正常的瓜果糕點之外,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東西,一張碩大的地圖。
    顧雍微微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秦鬆,便是視若不見的坐了下來,也不去看那張有意擺放出來的地圖,隻是仰頭眺望大江,看著汩汩東流水,一去不複返。
    秦鬆見狀,也有些無奈,隻能是先說一些場麵話之後,舉起了酒爵向顧雍請飲,『來來,元歎兄,請勝飲!』
    顧雍舉起杯,一飲而盡。
    兩人很有默契的暫時不談戰事,隻說風月。
    來來回回的侍從和仆人,便是聽到他們兩個人的說笑聲,看到他們時不時的舉杯共飲,似乎是一團和氣,一片和諧。
    可是實際上,兩個人心中都清楚,飯不是那麽好吃的,酒不是那麽好喝的……
    酒過三巡,秦鬆不得不主動的提起了話頭來,『元歎兄,小弟有一惑不解,想請元歎兄指點一二。』
    終於圖窮匕首見了。顧雍心中嘀咕著,表麵上卻是依舊笑著,『文表客氣了,有事請直言,雍有所知,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今曹斐已戰多時,大漢紛亂不休,卻不知元歎對於當下之局勢,可有論斷?若是斐驃騎得勝,這大漢天下又將如何變化?若是斐驃騎不願稱臣於天子丹階之下,豈不是形同叛逆?可若是稱臣,又和曹丞相有何分別?』
    顧雍笑道,『文表非問曹斐也,乃問江東也!』
    秦鬆哈哈笑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如今天下英傑,各奮才智,盡展謀略,皆為大漢之民是也……』顧雍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說道,『不過這上下之等,內外之差,還是略有一些分別。』
    『還請教。』秦鬆說道。
    顧雍舉起酒爵,少抿了一口,目光從一旁的地圖上掠過。
    那是新的地圖。
    驃騎大將軍斐潛所傳出來的『新大漢』地圖。
    驃騎大將軍斐潛所標注和繪製的『新大漢』地圖,已經迅速的傳播而開。
    中原就是大漢的傳統觀念在新的地圖當中,被動搖了。
    原先大漢的官方圖冊,無疑是將中原放在地圖中間的,而四周則是描繪了一些寫意的山水,表示在中原之外,都是一些窮山惡水,不毛之地,不值得消耗財力物力人力去征討。大漢就已經占據了全天下最好的地盤,擁有最富饒的物產……
    可是『新大漢』地圖,卻將大漢的中原地區挪到了地圖的一隅!
    而在所謂『全天下』最好的中原地區之外,還有更加廣袤的土地……
    這種差異,使得有人嗤笑,有人懷疑,也有人視為珍寶,畢竟各個人的三觀和立場都不相同,所以即便是對待同一張地圖的意見,也是不一致的。
    但是不管怎麽說,原本以為大漢就是核心的那些人,心中的觀念也在漸漸的隨著大漢的榮光褪色而漸漸的在崩塌。
    就像是小孩子在過家家,以為衝上了院子內的假山,或是村子之外的那山峰,便是登上了世界的頂點,一覽眾山小一般,卻不知道在這山之外,還有高山,在這川之外,還有深海。
    這種觀念上的變化,不是一時一刻就有什麽效果,但是潛移默化之中,卻更顯威能。
    這就是驃騎啊……
    顧雍心中微微歎息,一時之間就覺得秦鬆問的問題,似乎有些幼稚和可笑。
    這不是剛好和對待現在局勢的看法,是如此的類似?
    所以孫權是想要問什麽,又想要得到什麽呢?
    顧雍微微笑著。
    孫權每每召集群臣議事的時候,動不動就是說中原如何如何,大漢又是怎樣怎樣,想必看到了這一張地圖的時候,也會很尷尬吧?
    而且小孫同學啊,這邊稱什麽曹斐二人,但是實際上不管是曹操還是斐潛,在大漢當中的職級都比你小孫同學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真虧了現在大漢紛亂,要不然你個小孫同學就算是依舊能在江東待著,也需要隔三差五,進京拜見曹操或是斐潛了,還輪得到你在江東之處唧唧歪歪,胡思亂想?
    小孫同學自稱是江東之主,統轄大江南北,可是天下有識之士,又有誰不知道這其中的玄虛?
    當年自稱如何的袁紹袁術,下場如何?
    那曹操和斐潛,才是正兒八經的經過大漢官方認證的兩千石,同三公!
    不過這些想法,自然不可能宣之於口,顧雍將酒爵放下,然後說道:『如今曹斐二人麾下,多有才俊,皆為一世之英傑也,雍不才,不敢以螢蟲之光以論皓月。江東之地,若論兵馬,不如幽並,若論物產,不如冀豫,就連這文學經書,也是以潁川為重,又有關中後起之秀,江東麽……』
    顧雍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秦鬆也沉吟不語。
    劉邦之所以可以擊敗項羽,並不是完全依靠南方的兵馬,川中的少數民族,而是籠絡了大量被驅趕逃離關中的老秦人,所以劉邦當時定都關中。
    劉秀因為依靠的是南陽冀州土豪,所以定都河洛。
    依靠的是什麽地方的力量,就會定都在什麽地方,而孫權能依靠的是什麽?
    江東士族,還是南蠻山越?
    所以顧雍的言下之意,就是小孫同學早點洗洗睡吧,夢裏麵啥都有。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世界上如果什麽事情都能講道理,那麽也就沒有那麽多紛爭了。
    小孫同學顯然也不是一個很願意講道理的人。
    所以秦鬆不得不又追問道:『若是都督取了川蜀,豈不是坐擁大江,以分南北?』
    顧雍指著大江說道:『某有聞,發鳩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其人身之時,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
    秦鬆點了點頭,這典故他也知道。
    顧雍提及這個典故,是要讚揚精衛契而不舍的精神麽?
    顧雍笑了笑,『上古至今,精衛或依存,然炎黃於何處?待得東海平,又是何人居?』
    秦鬆吸了一口氣。
    顧雍這意思……
    秦鬆思索了片刻,還準備繼續問,顧雍卻不願意繼續說了。
    顧雍裝作不勝酒力,渾渾噩噩不知所雲,秦鬆也是毫無辦法,隻能是中止了和顧雍的談話,然後回去一五一十的向孫權複命。
    『精衛填海?』孫權在得知了顧雍所言之後,便是將自己關在房屋裏麵思考了很久。
    孫權具體在小黑屋裏麵思考了一些什麽,無人知曉,但是孫權很快就出來,重新備了禮物,乖乖的將『生病』的張昭重新請了回來,然後開始商議退兵,以及退兵之後的相關事項了。
    這個消息很快就在江東傳開,雖然說孫權還沒有直接給周瑜下退兵的號令,但是柴桑無疑是周瑜的本部地盤,在得知了江東這個後方變動的消息之後,柴桑之處的周瑜的留守人員,便是立刻派人急急將情報送到了周瑜這裏。
    可是誰又能想到,這個消息反而成為了周瑜下決心進軍的催化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