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1章誰能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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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潑灑而下,映照出山道之間的血氣升騰。
    丹水河麵上漂浮著斷裂的盾牌與戰旗,人類的肢體順著河水蜿蜒而下。
    空氣中混雜著焦糊的皮肉味與血腥氣,吸引了一些貪食的幾隻鷲鳥烏鴉在戰場上空盤旋,饑渴的望著那些血肉,卻被下方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驚得不敢落下。
    如果說斐潛和曹操之間的天下之爭,像是在對弈,那麽趙雲魏延張遼等人,甚至是廖化和李典,也都是這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相互廝殺,爭奪地盤。
    棋盤上的每一個交叉點,就隻允許有一枚棋子駐留。
    棋子落下,或是吃掉別的棋子,或是被別的棋子吃掉。
    如果將目光放在丹江口之處,隻看曹仁擺出來的陣勢,更像是象棋,而不是圍棋。
    丹水漢水為邊界,曹仁屯兵於此。
    不管是廖化還是李典,想要繼續往南進攻荊襄,都必須突破這個要點。
    下棋,當然會有兌子。
    不論是一個卒吃掉了一個兵,還是一個炮換了一個馬,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直取敵將。
    能勝利,自然還有下另外一盤棋的機會。
    如果輸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也就再也不能坐在棋盤邊上,而在這個時候,即便是棋盤上還殘留著什麽車馬炮,都和棋手沒關係了……
    保存棋子,當然重要,但是最終的輸贏更重要!
    曹仁站在臨時搭建的瞭望台上,指節泛白地攥著青銅令旗。
    他太熟悉這種戰場的血腥氣味了……
    那是腐爛的信任與鮮活的生命一同蒸騰的味道。
    『傳令給督戰隊!一人退,斬伍長!一伍退,斬什長!一什退,斬曲長!曲長退,斬軍侯!』
    曹仁大聲喝道,聲音裏麵充滿了血腥的氣息。
    連坐,顯然是殘酷且不夠仁義的,但是又能如何?
    當年在徐州城外,那些跪地求降的百姓不也渴求著仁義?
    結果又是如何?
    仁義救不了徐州的百姓,也同樣救不了曹仁自己!
    當年揮砍下的戰刀,也是曹仁他親手斬斷了自己對『仁義』二字的最後一絲天真。
    ……
    ……
    三色的旗幟出現在了戰場上,廖化派遣了一部分的先頭部隊,準備繞過鷹嘴灣的山口,從西麵包抄過去,殺向曹仁的西麵側翼,但是走到了一半就發現有曹軍在山口埋伏,箭矢如雨點般射落。
    而在另外一麵,李典也對於曹仁的陣線發動了攻勢。
    雖然說曹仁派遣了敢死隊焚燒了李典的木作器械,但是對於李典兵力上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現在知曉到了廖化也出現在了曹仁的北麵,也就是自然而然的配合進軍,不必再留手了。
    戰事甫一開始,廖化和李典都認為,曹仁鎮守雙線,必然會出現疏漏,即便是不能一舉攻克丹江口,至少也會有一兩場的小勝利,但是開打之後才發現,戰爭並不是覺得能贏,就一定會贏的。
    至少現在並不是這樣。
    『把那地方拿下來!』
    廖化的軍校指著曹仁軍隊駐守的山頭大喊著。
    這個陣地並不算大,但是卡著前進的位置,不管是想要繞過去,還是說直麵突破,都受到阻礙,而且在山頂上還插著曹氏的大旗,立在高處,早就讓人看得不順眼了。
    『曹軍就那一點人了,殺光他們……』
    喊是這麽喊的,但是沒想到攻山之戰從上午持續到了下午,依舊沒能打下來。
    手雷也使用過了兩輪,但是效果並不好。
    一個是不管是廖化還是其他的驃騎部隊,並沒有像是後世的熱火器軍隊那樣,從入軍的第一天開始就教導如何使用熱火器,又有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各種使用熱火器的經驗可以學習,而在當下即便是有了火藥,但是如何用,以及怎麽用才能最恰當,並不是下發了手雷,就可以讓每一個戰士都能收到一個手雷使用手冊,然後立刻能夠明白應該怎麽用……
    顯然,從山下往山上扔手雷,肯定是需要一定技巧的。而且這種技巧是極其危險的,至少不是鍵盤俠噴口水那麽的容易。就算是讓鍵盤俠過年的時候捏著鞭炮,明知道火線燃燒要三秒,數到二再扔就可以空中爆炸,但是又有幾個鍵盤俠能捏得住那小鞭炮?更何況手雷這玩意一旦在身邊爆炸,炸傷的可不是兩根手指頭!
    手雷效果不佳,進攻的勢頭,頓時就有些受阻。
    日頭開始偏西的時候,吃過陣線補充午食的廖化前鋒兵卒輪替了久久不能攻下山頭的同袍,開始更有力的衝鋒。
    戰爭,無疑是最能產生進化的環境。
    不懂得變通的人已經死去,能存活下來的都有些手段。
    曹仁同樣也是如此。
    陣地之前的壕溝,已經被前幾次的進攻填出了好幾條通道,曹軍用來抵禦箭矢的土牆,也被挖倒了好幾處。
    別看這簡單的壕溝和土牆,卻硬生生拖住了廖化前鋒的腳步。
    終於,有廖化前鋒兵卒衝過了那道防線。
    『殺上去!』
    『嘭!』
    一個衝鋒的廖化前鋒士卒才殺進曹軍的營地,驀地有人衝了過來,一刀砍來,落空之後,兩人撞在了一起,頓時就扭打起來,滾落進了滿是屍體的壕溝。
    廖化前鋒士卒感到身上那曹軍兵卒正企圖奪走他手中的刀,連忙死死搶住。
    兩個人一邊增強,一邊叫罵。
    忽然,廖化前鋒的兵卒聽出了那曹軍兵卒的口音,『你……你是南鄉人?』
    曹軍兵卒愣了一下,手上動作緩了一點。
    『你是南鄉人對吧?我聽出來了……別打了,投降吧,我保護你……』
    『都是騙子,都是騙子!』那個曹軍兵卒回應道,『你們都是騙子!』
    『投降吧!我也是南鄉人……我會保護你的……你是哪個村的……』
    『我……啊!』
    『噗。』
    有經過的的其他廖化前鋒兵卒,見兩人扭打,曹軍兵卒又似乎占據了上風,便是想也不想的一槍紮出,從那曹兵士卒的戰甲的裂處捅進了他的身體。
    『呃……』
    被撲倒在溝裏的廖化前鋒士卒愣了一下,然而下一刻,那重傷瀕死的曹軍兵卒卻是握住了透體而出的矛尖,向下一撲……
    『噗……』
    兩雙帶血的眼對視著。
    『老鄉啊……』
    『我姓曹……啊……』
    在壕溝之中,兩個南鄉子弟的鮮血交融。
    瀕死的曹氏士卒在最後的時刻,他渾濁的瞳孔突然清明了一瞬。他想起在他離開南鄉的時候,母親將曬幹的艾草塞進他的護身符;他想起在渡口分別時,青梅竹馬的少女紅著眼眶說會等他回來下聘。
    而此刻,他的血與同樣南鄉人的血在戰甲縫隙中匯流,竟分不清哪滴來自沔水,哪滴來自漳河。
    ……
    ……
    『左翼鹿砦之處,用木板堵上缺口!』
    曹仁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調整著部隊,協調著兵卒。
    從上午喊到了下午,他沙啞的嗓音撕裂暮色。
    他也看到了那兩名兵卒跌落壕溝,或許將來那兩個兵卒就會躺在同一個地方一同腐爛。
    死去的人,已經消弭了仇恨,剩下的活者,卻依舊在生死當中掙紮。
    但是曹仁顧不得那些,畢竟在陣線上,到處都是傷亡。
    在鷹嘴灣山口,廖化前鋒的第三波進攻正在敗退。
    衝在最前的廖化前鋒兵卒被鐵蒺藜刺穿了腳掌,正拖著血痕往回爬行。
    一些驃騎的兵卒衝上前來,舉起了盾牌,擋住了曹軍兵卒追射而下的箭矢,然後將傷兵半架半拖的回到了安全的位置……
    『來人!將前線傷兵接到後麵去!』
    曹仁下令道,聲音沙啞得猶如砂石相互磨礪。
    沒有對比,也就沒有傷害。
    若是在之前,曹軍上了戰陣,就是生死自負,哪有什麽還要額外花人力,冒風險去救傷兵的道理?
    不將傷弱兵卒填塞在馬蹄之下充當墊腳石,就已經算很不錯了……
    可是有驃騎軍在眼皮子下麵這麽做,曹仁也就不得不跟著一樣做。
    就像是米帝有了大熊才有了那麽高的社會福利,而等到大熊垮塌之後,啥玩意,真還有人以為一屆屁民可以瞞天過海領用300年福利金?
    曹仁看著廖化前鋒退下,也是鬆了一口氣。
    他最害怕就是一觸即潰!
    隻要能堅持第一次,那麽就能有第二次……
    這也是為什麽曹仁堅持在前線,親自指揮的原因。也確實有了曹仁在一線指揮,整個曹軍陣線才扛住了廖化軍的進攻。
    像是臨時決定救援傷兵,也是曹仁在現場才能下達的指令,否則若是一般軍校這麽做,即便是戰後勝利了,怕不是要被冠上一個收買人心的罪名!
    『將主,喝口水吧……』
    親衛遞上了水囊。
    曹仁接過,舉起水囊,酸臭的漿水滑過咽喉之時,像是無數小針刺紮著。
    『咳咳咳……』
    曹仁忍不住咳嗽起來。
    『將主!』親衛有些擔心的上前。
    『無……無妨……』
    曹仁擺擺手,下意識用袖子想要抹一抹咳嗽出來的鼻涕口水,卻被手臂上的袖筒甲片劃拉得生疼,甚至感覺都拉出了血絲來。
    『嗬嗬……』見自己狼狽如此,曹仁反而是笑了起來,『不必管我……去,傳令,給今天的弓弩手嘉獎加餐!』
    今天的防禦成功,曹軍弓弩手功不可沒。
    尤其是當曹仁看見那廖化前鋒兵卒要投擲手雷之時,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幸好,預先布置的弓弩手發揮了作用。
    曹仁親眼看到有驃騎兵卒試圖投擲手雷,在點燃引信,卻在投擲時被弩矢射中肩胛,冒著青煙的手雷滾落到驃騎兵卒隊形之中,將周邊幾人都籠罩在焰火之下的時候,便是興奮的握拳揮動,高聲喝彩!
    當然,令曹仁掃興的事情也不少。
    不光是督戰隊,連曹仁自己也親手殺了三名的士官軍校。
    甚至有姓曹的族人……
    曹仁卻在某個瞬間,在那曹氏族人屍首的腰帶上,瞥見了露出來的平安符。
    和他腰帶上的那個一樣,正麵繡著『曹』,反麵繡著『福』……
    身在亂世,誰能有福啊?
    山腳下傳來驃騎軍的銅哨聲,曹仁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來,他知道這盤棋還要繼續下下去,直到最後一個曹氏的孩子,化作棋盤上的一塊血泥。
    ……
    ……
    從認知到行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不同的曆史階段,有不同的控製手段,但是其權力運作的深層共性,卻是相同的。
    曹軍兵卒知道驃騎軍的待遇好,也有一部分的兵卒投降了廖化,但是其他的曹軍兵卒會因此就大規模的出現投降麽?
    顯然不可能。
    越是底層的曹軍兵卒,越容易被動搖,而曹仁所統轄的中領軍中護軍,卻極難被勸降。
    因為曹操早年遭遇了大規模的兵卒叛逃,差點半夜三更被敗逃的兵卒殺死在帳篷裏麵,因此曹操對於兵卒軍法的控製是非常嚴的,創造出了技術性的『連坐製度』,還特別頒布了《步戰令》來規定『一伍有失,伍長斬;一隊奔北,隊長斬』等細則,將軍事組織切割為最小作戰單元。不僅是確定了責任人,還將發動群眾……哦,發動兵卒盯死兵卒的手段,用到了極致。
    曹操創設的『士家製度』將士兵家屬集中屯田,形成『兵籍加民籍』的雙重身份,靈活運用律法,應有享受軍中福利的時候,就變成了民,一旦犯事了,嘿,就變成了軍法嚴懲!
    這種手段,並不高明,但是很有效。
    就像是後世米帝,巴不得什麽都是分期付款,房貸車貸通過二三十年的分期,目的就是將民眾個人的未來勞動價值提前貨幣化。一旦民眾個人出現什麽『錯誤』,連坐的就是房子車子以及家人。
    米帝還會采用信用等級,比如什麽信用分數,低於多少分的用戶,消費信貸就大大下降,展現其社會篩選功能,本質上是用數字編碼重構社會身份,和曹軍的『士家製度』異曲同工。
    不僅如此,還會在消費主義上進行認知操控,通過某些鼓吹的『生活方式』的符號建構,將物質占有與身份認同捆綁,這種心理控製比什麽軍法都更具有滲透性。
    曹軍控製兵卒,或許還有刀斧之下的被迫服從,但是米帝之中的民眾,卻是主動簽署貸款合同的『自由選擇』……
    是認知的不足,還是什麽其他的原因?
    對於曹軍兵卒來說,明知道必死,為什麽不逃不投降?
    可是換了一個角度,對於那些米帝當中的民眾來說,明知道被剝削,為什麽不反抗?
    這個問題,恐怕就算是鍵盤俠來了,也就隻能憤憤的轉移話題,表示又是灌水雲雲……
    至少在這個時候,廖化的進攻沒有預想之中的那麽順暢,一天下來,沒有能奪取什麽有效進展,反而讓手下兵卒軍校有些焦躁起來。
    在連續順利拿下了丹水縣以及順陽縣之後,一些兵卒軍校就開始議論起來,表示十天可以到襄陽,一個月就能拿下荊州雲雲……
    可是誰能想到,就這麽一個山頭小陣地,就卡住了廖化前鋒的去路?
    『鳴金收兵!』
    廖化皺著眉頭下令。
    『校尉!現在天色還早,再讓我帶著人衝一次!』
    軍校急聲說道。
    廖化卻搖了搖頭,『損傷太多……就算是打下那個山頭,你看到那後麵沒有?』
    廖化指著曹軍陣線的後方。
    在那個山頭後麵,明顯還有曹軍的預備隊。
    『打下來,還要守,然後跟曹軍在這個區域拉扯,我們的兵線展不開,』廖化沉聲說道,『而且他們有地利,我們這樣消耗很吃虧。』
    廖化在進攻之前,對於丹水沿線的縣城,都做過相應的研究,也製定了進攻的方案,但是廖化也沒想到,曹仁竟然會舍棄了縣城原本的防禦體係,直接在丹江口這裏修建了軍寨,挖掘了壕溝,堆砌了石條檑木等進行防禦。
    縣城,即便是再小的山城,都是有一定進出通道,有城門吊橋等固定的防禦機構,一旦被破壞,也就可以形成防禦上的漏洞,進而可以擴大成為勝勢,但是曹仁現在選取的這些防禦要點,卻有什麽好破壞的?
    壕溝,土牆?
    這可不是縣城的城門!
    城門被破壞了,縣城城牆能跑麽?
    但即便是廖化將這個陣地的壕溝土牆都破壞了,那麽曹軍退到下一個陣地,廖化是不是又要重新來過?
    『這樣消耗不是辦法。』廖化說道,『不能按照曹軍預設的來打……』
    不走眼前的山道,要麽就是繞道,要麽就是走水路。
    丹水並不寬敞,在其中的船隻也都基本上是小船為主,運輸貨物和人的船隻,並沒有什麽太多的戰艦。
    『我們可以砍伐樹木,建造木筏!』那軍校說道,『周邊都是樹木,建造木筏並不難!等我們兵卒繞過了這個山頭,到曹軍背後登岸,兩下夾擊之下,不信就拿不下這個山頭來!』
    廖化隱隱約約覺得軍校的這個建議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一時之間也沒想出來究竟什麽地方不對,便是說道:『先收兵……晚上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