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8章黎庶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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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低垂,冷風颼颼。
    曾經繁華鼎盛一時的雒陽城,如今隻剩下了淒涼。
    月光在雒陽南城牆的缺口處流淌,像一道銀色的傷口。
    在水渠陰影之中,有些人形的影子晃動著。
    李老四的草鞋陷在淤泥裏,拔了半天沒能拔出來,為了不讓聲音太大引起巡邏隊的注意,他幹脆解開了草鞋的細繩。
    『哎,忘了先脫下來……』
    李老四有些舍不得這草鞋。
    雖然說這個草鞋破舊,並且都快磨破了,但是這依舊是一雙鞋。
    在大漢山東之地,有沒有鞋穿,是兩種人。
    他好不容易穿上的鞋,現在卻被迫要扔掉了……
    即便是一雙士族子弟都看不上的破鞋。
    『別嘰咕你那個破鞋了!小心將巡兵招來!』在李老四身後的另外一名逃兵推了李老四一下,『靠著邊上,小心陷到中間去……水渠底一直都沒修好,陷進去了可救不回來……別把我們帶到溝裏去……』
    『知道了,知道了……』
    李老四低聲回應著,然後摸了摸自己懷裏緊緊的綁著的半個銅爵杯子。
    這是他去年冬天在燒毀的太學遺址撿的。
    太學啊,那可都是貴人才能去的地方……
    李老四原先在山東的時候,都沒有想過他這輩子還能站在太學之中!
    當他將自己髒兮兮的腳印留在了太學的明堂之前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麽嬉笑起來,因此還被軍校責罵……
    李老四懷裏的銅爵殘片隻有半掌大小,邊緣被夯土磨得發亮。
    他在太學廢墟裏麵的一顆樹根下發現了它。
    當時凍硬的土層裏還嵌著半片燒焦的竹簡,不過他不認識字,所以就上交了竹簡,而將銅爵殘片藏了起來。
    那竹簡,軍校也沒要,因為他們當時就是來搜刮殘存的財物的……
    所有人找到了財貨,都先自己藏起來,能藏得住的,就歸自己了,藏不住的就被打。
    李老四顯然還算不錯,藏住了這半個銅爵。
    這玩意,多少值點錢,他想著。
    銅爵內側的銘文被磨得模糊不清,但若對著火光斜看,仍能瞥見有兩個字。
    他私下找人問過了,說是這兩個字是『永壽』。
    那人還說,這玩意若是完整的,那就真值錢,但是現在麽……
    那人嘿嘿笑笑,將殘破銅爵扔回給李老四。
    不過李老四依舊覺得,他還是有機會將這玩意換點錢的,而且至少這玩意還能有些用。
    在殘缺的銅爵之內,裝著他給營地夥夫幫工的時候偷抓來的幾把陳糧……
    回去,回家去,然後多少將這玩意賣點錢,然後再做點小生意,再不濟也是有幾天的飯錢,然後再幫人做工,種田,然後……
    李老四想到了許多『然後』,嘴角都不由得上揚起來。
    七八個和李老四一樣的黑影,順著雒陽城坍塌水渠的夯土斜坡滑下來,佝僂著身軀,在陰影當中慢慢的往前摸。
    雒陽的水渠通往城外,而且在城牆那邊有一段水門被毀壞了,一直都沒修好……
    所以這是一個破綻,李老四他們已經計劃了好幾天了。
    一個年輕一些的少年兵不小心碰掉了一塊水渠邊上的半截磚塊,啪唧一聲砸在了地上,在靜謐的夜色裏麵傳出老遠,嚇得眾人連忙趴了下來,也顧不得水渠之中滿是腥臭的汙泥。
    片刻之後,沒有什麽警報傳出,這些人才緩緩的重新站起來,往那殘破的水門摸去。
    ……
    ……
    靜夜之中,滿寵依舊沒入睡。
    他有太多事情了。
    雖然肉體上已經是非常疲倦,但是因為精神上思索太多,反而難以安眠。
    這原本就不是一個多溫暖的春天,在雒陽這個府衙廳堂之內,即便是有一個火盆,也似乎是沒點燃一般,不能帶來多少的暖意,整個空蕩蕩的廳堂,就像是在冰窖裏麵一樣,即便是沒有觸摸到周邊的寒冰,也是冷得有些刺骨。
    雖然說所有人都知道,兵家勝敗都是尋常,未戰之時先要考慮失敗後會怎樣,可是道理誰都懂,但是滿寵確實沒想到,此次曹軍西征,最後居然是落到了這樣一個境地!
    滿寵在駐守雒陽之時,仔細回想之前所有的戰略部署,至少正主路這方麵,不管是分兵還是合圍,抑或是轉移到河東作戰,似乎都沒有什麽問題。
    唯一比較有問題的,就是夏侯。
    夏侯氏……
    不堪大用啊!
    滿寵在心中喟歎著,可是也不敢直說出來。
    畢竟就算是滿寵不懂什麽叫做U  Can  U  up,No  Can  NO  BB,但是對於夏侯氏也確實不太好評價。
    夏侯一敗,等於是曹軍的分路徹底完蛋。
    要說英勇麽,也確實是英勇,但是……
    如果夏侯氏能夠更強一些,北路有夏侯惇出奇兵克太原,又有夏侯淵奔襲平陽,就算是不能將斐潛一棍子敲死,也能使得驃騎軍心大亂!若是如此,斐潛就首尾難顧,關中便是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左右為難之下必然就會出現動搖和漏洞!
    可就是在夏侯淵死後,本來就相當危急的局勢,更是急轉直下!
    在峨嵋塬曹軍營地的那一場戰鬥,也同樣是敗得太過突然,太快了,以至於就像是高山之上的雪球滾落,一路崩塌下來,直至當下。
    原本以為這一場戰役至少還要打一年,結果現在眼瞅著似乎就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而且還是山東這一邊的末路,這真讓滿寵有些橘麻麥皮不能當槳。
    如今曹軍敗落,後路這麽大的缺口,不是一時間就能彌補的。
    河洛雖然也算是有八關固守,可是並不能像是關中那麽的險要,更何況若是函穀關還沒了……
    若是函穀關在手裏,多少還能堅持一下。
    可是現在,即便是沒有函穀關,滿寵也必須要堅持,自然就是難上加難了。
    戰爭麽,不可能等到雙方都準備好了,才會展開戰鬥。春秋時期的禮儀,在戰國就已經被拋棄了,秦漢之時,更是能多卑鄙就多卑鄙,隻要有效果就好,其餘的勿論。
    因此滿寵想要在河洛地區,雒陽城下,正正經經的抵擋驃騎軍,阻礙斐潛將兵鋒向東麵展開,就必須不太正經……
    原因很簡單,即便是滿寵個人很努力,但是雒陽城中的這些山東士族子弟卻隻想著盡快脫離這一塊死地!
    隨著時間的推移,春天春雨的降臨,這些山東士族子弟在緩了一口氣之後,同時也越發的焦躁起來。因為他們知道,隻要這雨天一過,天氣一晴朗,地麵重新硬結之後,驃騎的大軍隨時都會出現在雒陽城下!
    於是,這些山東士族子弟,不管平日裏麵是多麽的慷慨激昂,忠孝仁義不絕於口,到了現在都希望自己能早日脫離苦海。
    在這樣的情況下,越是距離雒陽的中心位置,越是在城池範圍之內,秩序其實越發的混亂,所謂山東的『精誠合作』,在實際上就像是一個屁,多少有些味道,但是真的去找,便是消散在風中了。
    那些之前追隨曹操西征,覺得可以在西征過程當中撈取一些功勳,然後渾水摸魚的山東子弟,或者日日哀哭,或者魂不守舍,或者隱秘收拾行囊,給不多幾個仆從許下厚賞,讓這些仆從保著他回山東去。
    實在不成,就在山間躲上一年半載又是何妨?
    不就是北邙山麽,就當自己是個活死人!
    更有甚者,一些山東士族子弟已經開始琢磨要借居哪一地方的墓室更好一些了……
    滿寵得到這些消息的時候,也是很無奈。
    若是之前,他還有些心思去治理一番,可是現在麽,他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哪有什麽閑工夫去理會這些家夥的小肚雞腸?
    其實滿寵也不寄希望這些山東士族子弟能夠出多少力,隻要能夠閉上嘴,多少幫著處理一些雜事,說不得也可以穩住一些軍心,也或許還能多守一陣。
    而這些山東士族子弟,對於曹操,以及曹軍的信心,已然降到了最低點,又怎麽可能有什麽死戰到底的決心?
    軍心士氣如此,自然也談不到有什麽森嚴法度了。
    這雒陽城內,謹慎的還在城中應付一些差事,但是絕大多數的山東子弟,便是懶散下來,不是每日長籲短歎,就是想方設法的搞些酒水麻醉自己。
    兵卒也是如此,除了一部分的曹氏精銳之外,其他的普通兵卒士氣很低了……
    ……
    ……
    『前麵,前麵就快到了……』水渠裏麵,李老四壓著嗓音,低聲說道,『隻要出了城,就摘了赤幘……』
    他向前摸索著,粗糙的手摳著水渠邊緣碎裂的青磚。
    忽然之間,李老四似乎摸到了什麽。
    他停了下來,低著頭,湊近了那青磚的裂縫。
    他看到在那裂縫裏麵,長出了一棵無名的植物,上麵綻放了一朵很小的花……
    花瓣很小,很嬌嫩。
    李老四伸過頭去,試圖聞聞花香。
    可惜在淤泥之中,即便是有什麽花香,也被腥臭所覆蓋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當年在徐州縣城之內點燃的大火,那股焦糊味似乎又在自己的鼻腔內複蘇了。
    那時他還是個運糧民夫,親眼看見青州兵把哭嚎的婦人扔入了火海。
    那是像小花一樣的婦人啊……
    李老四用手輕輕的在花瓣上摸了一下,然後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縮回了手,便是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過了片刻,又一個黑影踩著李老四的腳印到了這裏,一把就扣住了那長出小花的青磚縫隙。
    粗糙皴裂的手將那幼小的植物壓得扁扁的,可那黑影毫無感覺,隻是向前。
    ……
    ……
    滿寵他睡不著,閉目養神了一段時間,便是重新睜開眼,呆呆的看著這個他臨時的辦公,以及休息的場所。
    說起來,這裏曾經也是大漢皇宮之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富麗堂皇之地,不過現在已經敗落不堪了。
    這裏是司徒府!
    大漢司徒啊!
    若還是當年,滿寵就算是有現在的身份,也需要恭恭敬敬的先在門房之處遞上牌子求見,然後才能在這廳堂之中混個站腳的地方,或許有一席之地,但還不能坐實了,隨時要抬起屁股來回話……
    可是現在,滿寵就這麽躺著,四仰八叉的躺著,也沒有人說他什麽。
    在那一場大火當中,這裏僥幸沒被燒得荒蕪。
    後來即便是經過了楊氏重新修繕,依舊是難以恢複往日榮光。
    在滿寵所在的大廳前方,照壁之上,那些殘破的『長樂未央』瓦當就沒能夠完全複原,更不用說原本應該在簷角之上的蟠螭花紋,現在也隻是剩下了些殘軀。
    這還不是最差的……
    最差最壞的,是在皇宮。
    曾經代表了大漢最高榮耀,最為神聖的地方,現在麽,簡直是慘不忍睹。
    西涼兵撤退的時候,將所有能收刮走的東西都帶走了,連丹漆楹柱上的金箔都沒放過。皇宮之中更是損毀嚴重。正殿十二座,都已化作滿地灰燼。
    唯有東南角的一處臨近花池,多少保留了些梁柱,滿寵之前還特意去看過。
    那一根未燒透的梁木斜插雲霄,焦黑表麵隱約可見雲雷紋的刻痕。
    那原是孝靈皇帝特別禦筆親名之的『通天梁』,是從千山萬水之外,取南疆巨木運輸整雕,耗時十年方成。如今巨梁被燒得焦裂,裂紋深處那些被焚燒滲出琥珀色的樹脂,像是巨梁在垂淚。
    不僅是皇宮內的貴重之物無法修複,就連街道日常百姓的水渠也是沒能恢複舊觀。
    負責修繕水渠的工匠上報過,表示這些水渠是永壽二年奉上令製造的,其中用來勾縫粘磚的是驪山青膏泥,不僅是水浸不散,暴曬不裂,而且具備很好的粘合性,可以和青磚石板契合,而現在根本找不到這材料了,隻能用灰漿夾雜著草木灰來粘合,頂多隻能支撐一年半載……
    滿寵微微抬頭,看向了這原司徒府衙廳堂的天花板,上麵原本有大漢工匠采用『九染法』繪製的二十八星宿,可是現在重修之後,卻不見了當年的靈動,隻剩下呆板的星點,不像是星辰,更像是一隻隻灰白的蟲子爬在上麵。
    雒陽城中各處都是腐朽破敗,廢墟難修。
    山東士族子弟離心背德,隻想著逃離。
    兵卒士氣崩落,給養也不充裕,還要費盡心機的謀劃設計。
    林林總總的勞累,使得原本滿寵還算是俊朗的麵容,不知不覺當中,麵孔已然枯槁許多,就連眼角兩旁,也多了許多細碎的皺紋,仿佛是這一兩個月,悄然老了十餘歲一般。
    因為滿寵堅決執行了曹操閉鎖邊境,不許那些山東士族子弟離開的政令,所以沒少遭這些山東士族子弟明麵上暗地裏嘲諷咒罵,滿寵也空理會這些,隻是默默的進行布置。
    隻不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依舊會思索著,怎麽就會變成這樣?
    曹軍就是如此不堪一擊?
    比起那斐潛來,到底是差在何處?
    對於斐潛崛起曆程,滿寵也曾潛心揣摩過。
    高高在上的大漢皇權與士族體係,在斐潛的驃騎軍麵前,已然顯露了朽劣不堪的本色。可是這就能證明驃騎軍的治理製度,能替代原本的大漢三四百年積累下來的這些輝煌成就?
    就像是當下的雒陽城,眼前的司徒府,侵掠如火的驃騎軍呼嘯而來,又能帶來些什麽?
    是殘垣斷壁的巨梁垂淚,還是百年的水渠毀於一旦?
    這種麵對未來的恐懼,使得滿寵無法相信斐潛這個『異類』。
    滿寵忽然翻身坐起,因為他聽到了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
    ……
    李老四忽然在淤泥裏麵踩到了一些什麽,他後頸忽然竄起一道涼意。
    因為他的草鞋早在之前就被陷在了淤泥裏麵,所以他現在是光著腳的,但是春夜裏麵的冰寒淤泥,依舊讓他的觸覺有些遲鈍了起來,沒能在第一時間內察覺到自己究竟踩到了什麽。
    他彎下腰,將手伸進了淤泥裏麵,摸索著。
    這是什麽?
    這是……
    木樁!
    一截倒塌的木樁,斜歪在淤泥裏麵。
    或許安裝的時候沒裝好,或許是後續什麽原因導致木樁歪斜了,以至於木樁的尖端並不是朝上,也就沒有能紮穿李老四的腳底板。
    『怎麽了?』
    後麵跟上來的黑影也停了下來,低聲問道。
    『這裏……這裏有木樁……』
    李老四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夜風當中顫抖起來。
    他早應該想到的!
    自己之前也幹過這個活!
    將木樁削尖,然後插在陷阱之中……
    這裏,這裏是個陷阱!
    『後退,後退!』李老四有些慌亂起來,『這裏有木樁!木樁!這裏是個陷阱!』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這一段水渠水門都沒有修繕!
    後續跟上來的黑影也慌亂起來,但是很快就出現了意見分歧。幾人人覺得眼前就是水門,逃出去就是生路,不想要再回頭,而李老四又找不出更多的證據來證明這裏確實是個陷阱。
    除了他手裏麵那歪掉的木樁……
    『若是其他地方不小心掉下來的呢?』
    有黑影問道。
    『這……』
    李老四也無法確定。
    『我不回去!』一個黑影推開了李老四,代替了李老四最前麵的位置,『都走到這裏了!我要回家!回家!』
    李老四吞了一口唾沫,他也想回家。
    可是……
    李老四低著頭,看著剛剛從淤泥裏麵拔出來的木樁。
    木樁上殘留的黑垢,就像是汙血,又像是亡魂在縈繞。
    幾名黑影越過了李老四,往前而行。
    李老四心中不由得有些僥幸升起,或許……
    真的隻是自己的一場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