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2章仙人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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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五方道場之中。
    左慈感覺到自己時日不多了。
    人死之前,肌體總是會有些征兆的。
    大腦會給各個器官下達最後的挽救指令,在發現某些嚴重錯誤已經無法挽回,也無法繼續運作的時候,就會啟用最後的一點能量,以及激素的儲備……
    在這個時候,疼痛會減輕,精神會變好,俗稱回光返照。
    左慈的年齡比表麵上看起來,要小一些,但現如今也是超過了知天命的歲數了。
    左慈望著案頭將盡的燈燭,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潁川書院那場改變命運的鬧劇……
    銅鏡裏映出的白發,那曾經的少年與眼前垂死老者,竟是毫無二致。
    恍惚之間,他感覺到了時光的錯位,他露出了一點笑意,而銅鏡裏麵的少年,也似乎同樣在笑……
    『仙長,該用藥了……』侍童阿蘿捧著陶碗走了進來。
    左慈歎息一聲,『我不是什麽仙長……』
    侍童阿蘿愣了一下,『仙長……』
    左慈笑了笑,『要是真是仙長,又怎麽會病,會死呢?』
    侍童阿蘿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隻是端著藥,傻傻的站著。
    『藥放在那邊……』左慈說道,然後指了指一旁的火盆,『先幫我將火盆拿過來一些。』
    『好的,仙長。』侍童阿蘿很是聽話,按照左慈的吩咐放下藥,去拉火盆。
    『小心燙到……用布包著手……』左慈看著有些笨拙的侍童阿蘿,臉上露出了一些笑意。
    早些年,他喜歡聰明的弟子,可以舉一反三的那種,但是這些年,左慈他卻開始喜歡像是有些笨拙的阿蘿這樣的弟子了……
    笨,但是實心眼。
    這個天下,聰明人太多了,而笨人太少,太珍貴了。
    侍童阿蘿吭哧吭哧的將火盆挪到了左慈的身邊。
    左慈微微閉眼,感覺到了火盆帶來的暖意。
    已經是三月了,但是左慈依舊覺得冷,尤其是腿腳。
    『去把簷下第三塊青磚撬開,裏頭有我要給你的東西。』左慈休息了一會兒,緩緩的抬手,指著門外的一個地方說道。
    『是這裏麽,仙長?』阿蘿走到了左慈指點的地方,詢問道。
    左慈點頭,『就是那邊,往下數三……就你站著的那塊,撬開……』
    侍童阿蘿聞言,就爬下去摳青磚。
    左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你別站在那磚上……往邊上挪點……去找個工具,別用手摳,就用火盆這火鉗子就行……』
    侍童阿蘿笨手笨腳的撬開了青磚,然後從青磚下麵找到了一個漆盒,然後捧著遞給了左慈。
    左慈笑著,接過了漆盒,打開,取出了在漆盒之中用油紙包裹的物品,解開了係在油紙包上的麻繩,在紙包之中,最上麵的,是一卷薄薄的帛書。
    帛書上寫了很多的字,密密麻麻,繁亂如人心。
    左慈看著,沉默了些許,便是將那帛書拿起,順手就投進了火盆裏麵。
    『這是太平清領書……』左慈低聲對著侍童阿蘿說道,『給你,就是給你災禍……』
    躍動的火光中,寫著《太平清領書》的帛書很快的被火焰吞噬,蜷曲成灰,像極了中平元年那些飄落在廣宗城頭的黃巾。
    『當年張天師,也是這般的燒過此書……』
    在火光恍惚之中,左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灰燼,看到了流下的血。
    ……
    ……
    建寧元年的潁川書院,十八歲的左慈,蜷縮在閣樓的角落裏。
    左慈出生廬江,自幼聰慧好學。
    他聽聞潁川書院之中,有冠絕天下的藏書,有誨人不倦的大儒,所以他少年便是期望來此,宛如敬拜神仙一般的虔誠。
    他來了,不遠千裏,離開了溫暖的家,想要在此求學,獲得大儒真傳。
    結果他失望了。
    左慈隻是廬江人,既不是大族,也不是豪右,他來潁川讀書的錢,是幾乎掏光了家裏所有的財產,甚至是負債來讀書的……
    左慈越聰明,他家裏人就越覺得不能虧待了這孩子,可是越努力讓左慈去獲得知識,他們家就越窮困。
    來潁川,是左慈的最後一搏,也是他們家拚盡最後的一點力量,將他送上了潁川書院的這塊石頭上。
    可是左慈來了之後,發現大儒確實是大儒,但是真經不輕傳。
    對於知識的壁壘,大儒心知肚明,可是世間僅有一孔子,七十二弟子卻不見再傳人。給知識設置門檻,扭曲知識的認知鏈條,提高開蒙的難度,都是這些儒家子弟做出來的事情,即便是他們知道這樣做和孔子的道義相違背。
    或許是因為年少而多憂慮,或許是為了求學而沒有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左慈年少而白頭,卻不料這白頭,成為了潁川士族子弟的嘲笑對象。年少的左慈並不清楚,他之所以成為了被嘲笑的對象,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頭發變白。
    窗外士族子弟三三兩兩的湊做一堆,嗤笑飄進窗來,『瞧那白頭翁,定是偷吃燈油的老鼠成了精!』
    士族子弟絕對不會說這樣一個寒門,竟然還想得什麽真傳,讀什麽真經?
    他們隻是抓住左慈無法改變的一點,不斷的進行攻擊。
    穿上一件長衫,還真以為自己能登天了?
    書院的夫子笑著,『你不能妨礙其他的學子麽……』
    左慈他攥緊懷中謄抄的《周髀算經》,雪白鬢發垂落在泛黃的竹簡上,如同老鼠一般,躲在昏暗的閣樓裏。
    不是他不想回家,而是他無路可退。
    為了讀書,傾家蕩產,若是學而不成,愧對父母先祖!
    黴變的書卷就成了他全部的世界,直至有一天,在春雷乍響的那一年,書院之外忽然湧動糟亂起來,無數的聲音高呼著,刺眼的火把捅破了黑夜。
    院落的木門突然洞開。
    左慈驚恐地看著闖入進來的流民,那些骨瘦如柴的手握著木棒,竹子,糞叉,扭曲的臉上充斥著憤怒和絕望。
    那些流民正要毀壞他好不容易抄來的,正在晾曬的典籍。
    『住手!』
    情急之下左慈不顧安危,從閣樓上露出頭來大喊。
    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鶴發而童顏。
    流民們麵麵相覷,隨後有人撲通跪倒在地,『仙童息怒!仙童饒命!』
    左慈望著那些跪倒的流民,第一次觸摸到命運遞來的麵具。
    他戴上去了,從『仙童』而成為了『仙人』,然後一輩子都沒摘下來過……
    ……
    ……
    中平元年的廣宗城頭,硝煙裹挾著符紙灰燼在空中盤旋。
    左慈踩著滿地破碎的黃巾旗幟,踏入城樓,看見張角正在焚燒最後幾卷《太平經》。
    『你贏了。』張角看見左慈,從袖子裏麵拿出了帛書,『這《太平清領書》,是你的了……』
    左慈接過,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倒是希望是我輸……』
    『天下啊……』張角站起身,仰起頭,『黃天啊……我想要改這個天,卻發現無論多高的祭壇,多高的城牆,都觸摸不到啊……』
    左慈歎息,『所以你希望天子能幫你?哈,他連自己都保不住,又如何能保你?』
    『……』張角沉默許久,『他是天子啊……』
    左慈指向了遠方,『所以他現在派兵來了……這就是他來幫你,來幫你去死!你如果打贏了,他封你做天師,不費任何氣力,就掃蕩了這些士族豪右!若是你打不贏,也可以借著你的力量去消耗這些地方豪強!左右都是他不虧!但是死的呢?又是誰?你低下頭看看,是誰?』
    『……』張角依舊是沉默不語。
    『你是大賢良師啊……他們,他們一路跟著你,就像是在黑夜裏麵看到了一線的光明……』左慈踢開了腳邊沾血的九節杖,『數十萬的信眾啊……大賢良師,你確實曾經有換了這天的力量……可是你卻做了什麽?你教他們吞符治病,卻不教止血包紮;教他們禹步祈雨,卻不教開渠蓄水!』
    張角的臉皮抽動了幾下,然後轉過頭去,不看左慈,渾濁的瞳孔映著火光,『百姓愚如稚子,唯有神諭可聚人心。』
    『所以你覺得可以用三十六方渠帥,代替那些郡縣官吏?用「蒼天已死」去代替《鹽鐵論》?』左慈踹在了火盆上,火盆裏麵的灰燼殘頁頓時在風中飛旋而起,似乎是有亡魂在呼嘯盤旋,『你這經書裏刪去的農桑之術,在潁川書閣倒是存著全本!你為了這天師神道的模樣,卻將他們推向黃泉!該死的是你啊!大賢良師!』
    遠處升騰起了煙塵,頭戴黃巾的百姓流民驚慌失措的朝著廣宗城奔來。
    『你快走吧!』
    張角忽然大笑起來,然後將周邊的書卷,都扔在了火裏,『且看是汝之道術先傳遍天下,還是我的烈火先焚盡這濁世!』
    ……
    ……
    長安城中,年輕的將軍眼眸閃著智慧的華光,『左元放?我聽聞過你……』
    左慈微微笑著,裝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一介俗名爾,何足掛齒?』
    那將軍讓人取了水酒,『今日得見「仙人」,不勝榮幸,且以此酒敬獻仙長,莫嫌粗劣。』
    左慈臉皮抽動,『本道辟穀有成,飲風餐露即可,不用這些酒水……』
    那年輕的將軍笑了起來,『仙長……這敬酒不吃,莫非是要吃罰酒?』
    ……
    ……
    川蜀青羊肆中。
    左慈聽著斐潛仰頭說道,『若論神仙之道,某不得知。然論民政之道,以某之見,道即羔羊也……』
    一旁的劉備看起來也像一隻羊,多半是裝的。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羔羊之縫,素絲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劉備依舊是裝傻。
    斐潛直接揭破了劉備的裝傻,就像是當年揭破了左慈的偽裝一樣,『萬民為羔羊,故而有牧。千吏為羔羊,故而有公。百官為羔羊,故而有王……玄德身負鴻鵠之誌,心向四海之民,且不知可為牧乎,為公乎,亦或為王乎?』
    ……
    ……
    油燈搖曳著。
    『我走過天下南北,大河東西,』左慈撫摸著在油紙包裏麵的那一卷書簡,悠然而歎道,『生平閱人無數,卻沒有見過類似驃騎之人……有時候我會想,我不是仙人……他或許也不是真人……咳咳……來,這書簡,便是留給你吧……』
    侍童阿蘿接過來,看見書簡上麵有一小片褪色的黃絹,上麵用朱砂寫著『術可假借,道不可欺』幾個字。
    左慈似乎有些疲憊了,往後斜斜靠在了床頭,目光卻凝在窗外北鬥,『當年啊……有人求的是萬人跪拜,有人求的是千秋萬代,也有人求的是長生不死……我卻不知道他在求什麽,或許什麽都不外求……這才是最厲害的啊……咳咳,咳咳咳……』
    左慈咳嗽了幾聲,擺手不要侍童阿蘿遞過來的湯藥,『不要了……時間到了……世人都以為我……咳咳,最擅長的……是仙術……哈哈,咳咳,卻不知道……我這輩子……咳咳,最得意的……卻是戲法……』
    『大賢良師……蒼天黃天……都不如今天啊……你啊,要記得,趁早走……』
    寒風卷走未盡的話語,侍童阿蘿忽然看見左慈枯瘦的手臂抬起,像是要指向誰,然後垂下。
    ……
    ……
    春燕掠過燒焦的田野。
    斐潛帶著人馬,離開了穀城,前往長安。
    斐潛沒有和棗衹說全部的原因。
    百醫館上報,左慈不行了。
    雖然說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可問題是左慈之前一直都是以『仙人』姿態出現在普通百姓麵前,所以現在左慈一死,也就附帶出了許多的問題……
    且不說五方上帝教的掌教之位要傳給誰,還有五方上帝教派的教宗會不會被質疑,甚至讓普通的信徒產生了被欺騙的感覺,隨之厭棄?
    五方上帝教,脫胎於道教,卻與傳統道教並不相同。
    除了斐潛自己之外,左慈也是對於為什麽要設立這個教派,一知半解,
    所以斐潛必須回去一趟……
    宗教,原本都是向善的。
    道教也是如此。
    而且宗教在華夏早期,還承擔了向民眾百姓普及一些知識的重任。
    比如草藥。
    要不然史書當中為什麽要記載張仲景?
    而在絕大多數偏僻鄉野之中,百姓生病之後找宗教,尤其是在封建早期佛教還未昌盛的時候,大多數都是找牛鼻子老道給點草藥,或是真有些效用,或許是心裏安慰劑,但是怎麽也會比後世進醫院就要有心理準備一病返貧要好吧?
    斐潛設立五方上帝教,就是不僅要讓華夏的宗教體係重新構建起比較合理的架構,同時也希望宗教能承擔起這原先道教的傳播知識的責任來。
    就像是後世的寓教於樂。
    隻不過後世米帝將其中一個字換掉,成為了寓覺於樂,讓民眾在娛樂當中醉生夢死……
    民眾有越多的知識,自然就越不好管理,也就倒逼著統治階級要做得更好。
    否則當民眾拍著桌子說你個地方法規能不能大於憲法的時候,連回答都不知道要怎麽說,多尷尬啊?
    斐潛這麽做,也應該是開創了曆史了……
    斐潛是這麽覺得的。
    他要開民智,而不是換一批『承包商』。
    在絕大多數的封建王朝戰爭當中,占領城池,接受鄉紳的跪拜,然後將帝國的賦稅權轉移給這些地方承包商,似乎已經成為了從漢代開始,直至千年後的傳承。
    在國內的,叫做……
    在國外的,一般都稱之為買辦,幫辦。
    所以,斐潛要依舊沿著這條路走麽?
    征服者,應該留下一些什麽作為印記?
    三宮六院,將種子播撒得宛如中山靖王一般,然後讓後世某個時代的人,自稱是斐帶子,正統·皇親國戚?
    幸運的是,秦始皇給華夏的皇帝,開了一個好開頭,即便是他沒得到什麽好結尾。
    那麽斐潛想要給當下這個大漢留下一些什麽?
    作為後世來人,斐潛險要試一試新的道路。
    這就是斐潛的禦世之道了。
    全新的製度,全新的階層,全新的戰爭,全新的技術,以及……
    全新的政體。
    首先要解決的,就是知識,尤其是曆史的知識。
    有人說,曆史是中國人的宗教。
    斐潛覺得這話,確實是有一定的道理。
    神秘,深奧,並且真假難辨。
    大抵上是孔老先生帶來的弊病,然後由司馬遷給發揚光大了。
    對於大多數的民眾來說,曆史顯然是令人望而卻步、敬而遠之的,暫且不論所用的文字是如何佶屈聱牙,敘述方式如何枯燥乏味,單是那些汗牛充棟、卷帙浩繁的典籍,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歎為觀止了。
    除非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否則根本難以登堂入室。即便偶爾進去了,也不啻於進入一座年深日久、幽暗曲折的巨大迷宮。
    所以,準確的來說,這玩意不是一般人所能一窺究竟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而不是『平民百姓喜』。
    這就給封建王朝的『知識分子』階層,帶來了可以操作的空間。
    曆代的封建王朝之中,統治集團和權勢階層之所以熱衷於占有曆史和解釋曆史,其目的便是鉗製思想、牢籠天下,打造一套有利於其統治的價值觀,讓民眾以其是非為是非、以其善惡為善惡。所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其實就是讓曆史服務或屈從於政治權威,在某種主觀目的或權力意誌的驅使下,對史實進行刪削、裁剪、修飾、塗抹,甚至於篡改和虛構。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這些曆史知識,肯定就是枯燥乏味的,但是經過宗教的再包裝,就變成了百姓喜聞樂見,並且會深刻記憶的了……
    炎黃,神農,女媧……
    玉皇大帝,孫悟空豬八戒……
    或許在民眾小時候,並不能完全明白這些名字代表的深刻含義,但是這將成為華夏文化的一部分,也成為華夏民族血液當中流淌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