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4章炮碾丹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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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方上帝道場天帝大殿之內,驚鴻跪坐在左慈靈前,素麻道袍下隱約露出織錦中衣。
嘴中雖然念著往生經,但是眼眸忍不住瞄向了左慈的靈柩。
難道他不是左慈最親近的弟子麽?
為什麽左慈這老家夥在臨終的時候,居然沒叫他?
回廊上傳來了腳步聲,驚鴻道長便是微微俯身,他低頭的弧度恰好可以讓早已經掛在眼角淚珠墜在《往生經》上,染開一團墨痕。
『大師兄……』回廊上有人輕呼。
驚鴻斜眼過去,『講。』
『那小子不聽話……』回廊上的那人低聲說道,『說是《太平清領書》是被掌教……哦,被老掌教燒了……』
『燒了?』驚鴻道長眉頭一皺。
《太平清領書》,被太平道尊稱為『天書』的經典。
其實這本書麽,多半也是後人借仙人之名,或是真人之名杜撰的。
一方麵是在東漢末年,瘟疫疾病很多,道教也在發展中出現了一些混亂,一些道士沒有像樣的經典作為規範依據,導致出現了一些以『符作造書』、『符水咒療病』、『教病人叩頭思過治病』等方法,後來便是有一些道教內部人士,組成教團,並開始製定經典文獻,以作為信仰者的規矩。這類經典文獻包括《老子想爾注》《周易參同契》《千二百官儀》及《太平經》等。
簡單來說,就是仿照儒家的『論語』模式,搞出來的道家經典。
反正儒家在春秋戰國,秦漢時期抄道家法家的,現在道家回過頭來抄儒家的,老大不說老二,烏龜不笑王八。
可是對於驚鴻道長來說,他並不清楚這太平經實際上是『假作』,而且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其實太平經相當不錯了,集合了治病救人的方法,社會道德的標注,甚至還有治國理論的設想等等,所以對於東漢當下的人們來說,若是得到這樣一本經典,無疑是可以在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上得到極大的提升和健全。
尤其是像驚鴻這樣,幾乎要和宗教綁定的人來說,有這樣一本經典在身,別人不知道的,他知道,別人無法用道家理論解釋的現象,他可以做出解釋,這無疑會極大的提升他的社會地位,以及坐穩宗教領袖的寶座。
即便是現在還不是他做,但是驚鴻道長認為這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是左慈的弟子,掌教不傳給他,還能傳給誰?
青牛?
誰叫他傻逼,非要去雲遊,說是要給貧苦百姓治病……
當然,驚鴻道長在當上了掌教之後,也會表揚和鼓勵青牛道長繼續去雲遊,繼續去給貧苦百姓治病去,並且還會號召五方教派內的其他人,要向無私的,善良的青牛道長學習。
但是現在麽……
《太平清領書》一定要是我的!
『燒了?』驚鴻道長再次冷笑了一下,『要是你,你舍得燒?』
回廊那人應答道,『此等寶物,怎麽能燒了?』
『那就是了……』驚鴻道長歎息了一聲,『真是……原本以為這小子憨厚老實……結果現在看來,是外表憨厚,內心奸詐啊……』
『那……』回廊上的那人說道,『那是……接著問?可是再打下去,身上的傷就蓋不住了啊……』
『嗯……』驚鴻道長立掌,道了一聲『無量上帝』,然後沉聲說道,『天帝度良善,可沒說要度惡邪啊……若其頑冥不化,也別怪我們不顧情誼了……至於傷患難以遮掩,那就幹脆不必遮掩了……偷竊掌教經典,罪莫大焉……』
『是!在下明白了!』
……
……
雨夜的五方道場偏殿,驚鴻正盯著案頭跳動的燭火。
白天的齋醮已經夠累的了,夜裏就無需再做堅持了。
銅漏顯示已過亥時,他手中摩挲著一塊北鬥玉衡佩,這塊玉佩原本是掛在左慈身上,被看作是作為掌教的信物。
窗欞上突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驚得他慌忙將玉佩塞進袖中。
『誰?!』
『仙長安好。』一名褐衣老者穿著蓑衣,站在窗外,微微行禮。
驚鴻站起身來,『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老者笑笑,蓑衣上的雨水流淌而下,在青磚上洇出蜿蜒的痕跡,『老朽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仙長想要成為誰?』
驚鴻的瞳孔微縮,『你想要做什麽?』
老者從蓑衣裏麵掏出了一包東西,輕輕的放在了窗台上,然後人往後退了半步,『老朽乃弘農楊氏門客,今日特來敬獻《遁甲開山圖》殘卷……』
《遁甲開山圖》是西漢讖緯之書。
當年左慈在川蜀之中青羊肆之中,也是有所提及。其中其中『熒惑守心主易鼎』之言,更是觸動每一個統治者脆弱神經的字眼。
而現在天下的局勢,若說是『熒惑』再次奪心,也是沒有任何的問題!
之前驚鴻也聽左慈老道某些時候不經意的講起,當年廣宗之事,那張角也是看了此圖,才有了換天的想法!
而現在……
驚鴻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像是被粘住了一樣,然後久久不能拔開,等到他回過神來,窗外的老者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了地上的水漬和窗台上的物品,證明他不是在做夢。
『來人!來人!』驚鴻下意識的先將窗台上的物品收了起來,才出門叫道,『有誰來過?值守之人何在?』
雨水紛紛,昏昏沉沉。
值守的道士指天發誓,他沒見到任何人進來,驚鴻磨著牙,也無話可說。
畢竟五方道場人來人往,前院後院隻是一牆之隔,又是下雨天,要是有人貓在那個地方,不注意卻是誰也不知道有人來過。
不過既然沒人見到那老者,豈不是說……
驚鴻重新回到了房間之中。
『弘農楊氏?』
驚鴻看著那老者留下來的物品,將信將疑。
……
……
而那出現在道場內的老者,在雨夜當中,熟門熟路的轉過巷子,在陰影當中遊走,然後敲開了一家院落的角門,左右看了看,滑了進去。
在院落角門之上,一個小篆的『金』字雕刻在門楣上。
那老者穿過院落,在回廊上拱手而拜,『郎君……東西,交給他了……』
在後庭之中,一盞油燈昏暗,在風雨之中搖曳擺動,映照著一個身影。
那身影緩緩轉過,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臉。
相貌倒也稱得上是俊朗,可是如劍一般的眉毛往兩邊翹起,銳利無比,再加上尖銳的下巴,使得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盤踞在洞穴中的毒蛇,三角腦袋尖下巴。
此人正是金尚之子金瑋。
院落的槐花,被雨打落滿地。
金瑋用銀箸撥弄著博山爐裏的沉香。
青煙緩緩溢出,博山爐上群山朦朧、眾獸浮動。
『給了他就好……』金瑋輕聲笑道,『驚鴻此人,表相忠厚,實則貪婪……隻要他起了妄心,便是一定中計……進來吧,別再外麵淋著雨了……』
『謝郎君。』老者將蓑衣脫去,掛在門廊上的柱子上,後堂內的油燈殘光,照在他左頰刺著的黥刑印記上。
那是之前韋氏被查抄之時,私鑄驃騎錢的重犯標記。
『現如今驃騎宣稱要在青龍寺遴選五方上帝掌教……』金瑋嗤笑了一聲,『真是昏招……若是直接任命了掌教,我還未必能找到什麽破綻……現在麽,真是……哈哈,哈哈……』
金瑋笑得暢快,顯然對於斐潛很是不滿,大有很不得看著斐潛倒黴就快意恩仇的架勢。
金瑋是金尚之子。
金尚當年也是響當當的一名大員,曾經作為天使,試圖調停二袁,結果沒想到袁術不按套路出牌,硬生生將金尚給搞死了,而金尚死後,因為那個時候整個的關中河洛,都是處於一個較為混亂的階段,再加上金瑋也必須給他父親守孝,於是等金瑋守孝完了之後,結果發現沒他的蘿卜坑了!
大漢原本多少是有些潛規則的,畢竟金瑋之父也算是因公殉職,所以多少要照顧一下金瑋才是,但是奈何關中斐潛不吃這一套,表示任何人要進入官場,都必須經過考試。
可是金瑋並不是什麽讀書的料子,再加上他在金尚還活著的時候,讀得也都是山東的經學讖緯體係,現如今忽然叫他要舍棄這一套,哪裏讀得動?
參加考試不是沒參加過,但是沒考通過!
一來二去之下,金瑋就自然懷恨在心了……
畢竟如果不是斐潛『搞鬼』,那麽金瑋按照大漢慣例,至少補一個郎中是沒什麽問題的!
金瑋曾經也想要幹脆去山東去,可是那個時候麽,山東的位置也幾乎被其他蘿卜占滿了,哪有可能再騰挪出一個來給金瑋?再加上當時金瑋和韋康的關係也還不錯,至少平日裏麵混吃混喝順帶打點秋風什麽的,也不是太大問題,於是也就在關中滯留下來,結果誰能想到,曾經以為是關中不倒翁的韋端,竟然也倒下了!
韋端倒下,韋氏家族分崩離析,抄家的被抄家,判刑的被判刑,連帶著韋氏的門客也一起倒黴。
坐在金瑋身邊的老者就是其中之一。
隻不過畢竟隻是門客,不是族人,故而準許贖罪。
『金郎君,你確定這驚鴻道人,會依計行事?』老者問道。
金瑋笑了笑,『我在那遁甲開山圖之中,夾了一張紙……聽聞川中正在查太興八年的道觀走水案……』
……
……
驚鴻指尖發顫地撫過帛書殘片。
那夜他為了銷毀私吞香火錢的賬目,確實暗示過執事道人『天幹物燥』……
當道士不也是為了口飯吃麽?
憑什麽那些官吏可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就不行?
窗外傳來巡夜道士的腳步聲,驚鴻也不由得將帛書殘片趕快收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俚語,『鳳鳥擇梧而棲,豈能困於荊棘?』
天明之後,驚鴻宣稱要親自采買,親自研磨,要用於左慈的齋醮的朱砂,方顯得自己對於左慈的敬重。
不過驚鴻到了西市之後,卻拐進了一間店鋪的後院。
二樓雅間垂著青羅帳,金瑋正用錯金刀剖開西域蜜瓜,琥珀色汁水浸透了他繡著聯珠鹿紋的錦袍。
這玩意也有華夏自產的,但是因為氣候溫差等原因,依舊是西域的蜜瓜最為甜美。
當年張騫帶回來不少的種子,其中就有蜜瓜的種子,後來在瓜州試種成功,也就是瓜州其名的由來……
『道長可知何謂「屍解仙」?』金瑋將一片蜜瓜推到了驚鴻麵前。
之前稱之為仙長,現在就是道長了。
無他,高高在上,不染紅塵的,當然可以稱之為仙,而墮落紅塵之中,就是苦苦求道之人了。
『某聽聞,這屍解,當以借兵解之厄蛻去凡胎……若是成之,則為仙……若是不成……』金瑋瞄了一眼驚鴻道人,『現如今道長可謂是兵刃將至,兵解在即啊……』
驚鴻在袖子裏麵的手緊緊的抓握著,掐得他自己都疼。
他想到那老東西到死都攥著驃騎賜的犀角冠,卻把真正的《太平清領書》傳給了愚笨的阿蘿。
為什麽?!
為什麽不給我?!
他有了怨,怨而生恨。
『明日青龍寺辯經遴選,驃騎必是親臨。』金瑋忽然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說道,『屆時道長隻需要找個機會,當眾質問驃騎……「昔年黃帝乘龍升天,今驃騎可敢登五方祭壇受天命?」餘下之事麽,就無需道長憂慮了……』
『你,你你……楊郎君你……』驚鴻喉頭滑動,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金瑋又將身體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一片蜜瓜,啃得汁水淋漓,凶狠之態就像是在啃咬仇人的骨肉。
驚鴻坐在那邊,深呼吸了幾次之後,漸漸也平靜下來,盯著金瑋說道:『若是貧道做了此事,便是無法在關中立足了!』
『啊哈哈……』金瑋笑著,將那蜜瓜殘骸丟開,『真是可笑!道長啊道長,你真以為不做這事,你就能安穩?你怎麽不想想,若是驃騎願封你為掌教,何不早定?又何必用什麽青龍寺遴選之舉來搪塞?若是旁人做了掌教,道長覺得,你還能有幾日活頭?待新掌教坐穩之日,便是道長命喪黃泉之時!』
『你!我……』驚鴻想要反駁,可是發現他無法反駁。
拿自己的性命去賭旁人的良善?
驚鴻自詡是做不到的。
就像是他如果坐上了掌教的位置,那麽之前那些得罪他的,抑或是有威脅到他的,包括青牛道長什麽的,肯定也是會想盡一切辦法,要麽搞走,要麽搞死。
『放心,驃騎此人,最好虛名……』金瑋輕聲說道,『你又是當眾責問,即便是驃騎下不來台,也不會將你如何……大庭廣眾之下,他還能因言降罪不成?那豈不是出爾反爾?到時候又有誰會信他所言?所以道長必然可以全身而退!而驃騎前線戰事未平,他能在長安久待麽?故而驃騎必然要速定掌教一事!所以這樣一來,難道道長還不明白麽?』
『我……』驚鴻瞪圓了眼,目光閃動。
左右是當不上了,爬不上去了,那麽為什麽不能抓緊最後的機會,撈取些好處來退休?
在五方道場之中,驚鴻憑借著自己是左慈弟子,可以說一不二,可是邁出了五方道場,他的才智連一個普通的士族子弟都比不上,更不用說要和類似於金瑋這樣的謀劃許久的家夥掰手腕了,根本就跟不上金瑋的思路,節奏完全是被帶著走。
金瑋說的對麽?
當然對!
最高明的謊言,無疑就是說真話。
金瑋所言,無一不是真話。
『你若是士族子弟,責問驃騎,自然是不妥,不過你現在……』金瑋笑笑,笑容之中蘊含著多種含義,『所以即便是你出言不妥,也可以說是失了掌教之位,一時激憤……道長一生正直,有一說一,直言不諱,豈不是教中楷模?若是驃騎不選道長,那就是驃騎坐實……嘿嘿……若是驃騎為了虛名,選了道長上任,不是正如道長之意?不過以某之見麽,驃騎十有八九是不選道長……道長又何必為了此不可得之物,而棄了大好前程?』
『大好前程?』驚鴻問道。
金瑋起身,掀開牆角的藤箱,露出裏麵準備好的衣物,包袱,以及一迭田契。『左仙人下葬,道長必然要守其墓……便是金蟬脫殼之時,待他人明白過來,道長早就遠遁千裏,又是何憂之有?有千畝良田在手,此生又是何愁沒有著落?』
驚鴻喉頭滾動,袖中那七星玉佩硌得他腕骨生疼。
窗外忽有商隊駝鈴響起,金瑋笑著走了回來,重新拿起一片蜜瓜啃食,『聽聞大月氏之人最善熬鷹馴犬……然而這鷹犬啊,若是餓上三日不得食,便會反食主人血肉……道長說是也不是?天下之道,不是食之,就是之食!大道莫過於此啊!』
雨又下了起來,驚鴻走出邸店時,懷裏便是多了些東西。
他批上了蓑衣,抬頭看著濕漉漉的天空,忽然想起了在他年少之時,似乎也是像這樣的一個雨天,他因為路滑,不小心砸壞了一個道家法器,被左慈下令當眾責打。
那雨水混雜著他的血水,流淌在青石之上。
日間被打,夜間左慈來到了他床榻之前給他上藥,問他,『世間術法萬千大道,唯有「誠」字最難求……你可是誠心求道?』
那時他不知男女事,未被金銀蒙上眼,所以他坦然而言,誠心求道。
而現在麽……
『誠心求道?』驚鴻不由得哼了一聲,『道法自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