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6章將誅獨士

字數:8153   加入書籤

A+A-


    『孟子?』
    驚鴻道人愣了一下。
    孟子說了什麽,又是做了什麽?
    驚鴻道人目光閃爍,他不好說自己不知道,也不好說自己知道。
    斐潛昂首傲然挺立,言語鏗鏘有聲,一字一句之間,似乎震得春雷顫動,天地變色,無邊雨水瀟瀟而下,『齊宣王問,伐紂是否臣弑君,孟子答「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斐潛此言一出,便是眾人臉色皆變。
    孔子和孟子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那是一個社會動蕩、諸侯割據的時代。而孟子則生活在戰國中期,那是一個更加混亂和戰爭頻繁的時期。因此,他們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各自時代的特征。
    那麽大漢現在又是在什麽時代呢?大概類比像是春秋末期,所以大家依舊談論忠孝,等到三國建立十幾後,頻繁的交戰以及人口衰敗,百姓苦痛民不聊生之後,上層統治者才開始會體會到百姓的重要。
    畢竟沒有百姓給他們統治,他們就是連廢物都不如。
    靖康之恥,慘吧?
    然後呢?
    古今中外的曆史輪回,都是如此,戰亂方定的時候,就是百姓重要,沒有百姓誰替統治者勞作?等到社會穩定,物產豐盛的時候,父老鄉親就迅速轉變成為了韭菜和賤民。
    最開始的皇帝,或者叫做王侯,那真的是危險職業。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王的孩子成為他國的質子,是常見的事情,動不動就是被驅逐,流浪,受苦受難之後才當上國君,而且這些受過苦的,成材率顯然比其他沒有受過苦的公子要高一些。
    因為那個時候還沒孔子什麽事,沒說一定要父傳子子傳孫,結果在秦始皇喊出了要子子孫孫千秋萬代之後,於是其他的皇帝才哦一聲,原來可以這麽幹,臣子百姓也沒意見啊?
    這下限一下子就得到了新突破。
    原來還可以這麽玩?
    頓時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於是後來的封建王朝的統治者,就在一遍又一遍的刷低著下限,然後為了防止百姓的反抗和暴動,也就在不斷的加強統治的力度,思想的控製……
    大漢,算是最後一個普通百姓可以登太守的府門,指著太守鼻子一頓臭罵的王朝了……
    當然,嚴格上來說,隻是在漢文帝的時候可以。
    漢文帝即位第二年頒布詔書,明確廢除了『誹謗妖言罪』,成為華夏古代唯一明文規定百姓可批評皇帝、官員及官府而不獲罪的時期,這一政策在其執政期間得到嚴格執行。但是很快在漢武帝時期,這一條文就被廢止了,膽敢辱罵官員的,一律都按照尋畔滋事罪論處。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斐潛緩緩的說道,『賊仁義者,為獨夫也。何為仁義,非一家之仁義,乃天下之仁義也。逞一家之仁義而悖天下者,獨也。天下之仁義,非虛言之,乃免百姓之疾苦也。若有虛言忠孝仁義,卻害百姓於水深火熱者,某自當效周公負斧鉞而東立之!』
    斐潛話音落下,大殿之外春雷萌動,驚得大殿之內的青銅燈樹驟然爆出燈花,光火搖曳。雨水劈啪砸落在大殿瓦片上,嘩啦啦響成一片,卻蓋不住大殿之內的啜啜議論之聲。
    荀攸雙手下垂,攏在袖內,表麵上似乎紋風不動,可是在袖子裏麵的手卻微微顫抖。他望著斐潛深衣上隨隨著其動作而晃動著的黼黻紋,忽然想起太興三年在長安城頭,驃騎將軍也是這樣指著大河說『帝王將相終成土,唯有蒼生似江河』……
    雖然說周公負斧鉞東立是典故,指周公輔佐成王,東征平叛,象征忠誠和權威。斐潛引用這個典故是在回應驚鴻的質疑,強調自己像周公一樣輔佐天子,維護正統,同時展示權威。但是同樣的,如果有人虛言忠孝仁義……
    金瑋藏在人群之中,縮著腦袋,指甲深深的嵌進了掌心。他完全沒有想到斐潛會說得這麽直接,而且這麽不給斐潛自己留後路!
    這完全不符合金瑋對於大漢官吏的印象!
    大漢官吏的話,從不說滿,畢竟萬一……哦,沒有萬一,是肯定做不到的時候,自己也方便甩鍋。畢竟為手下工作沒做好而道歉,一來可以甩鍋撇清責任,二來也可以根據輿論處置臨時工。
    可要是什麽都攬到了身上,這官不得天天勞累,想盡辦法讓百姓過得幸福,這還怎麽能作威作福,逍遙享受?驃騎這是瘋了不成?孟子說水載舟覆舟,那是說說而已,哪個統治者不是用水來洗夜壺的?誰還真心去管這水清澈不清澈,幹淨不幹淨?
    『好個負斧鉞而東立!』人群當中忽然有個虯髯漢子撫掌而歎,『某等粗陋之人,不通什麽經文真意,但是這百姓疾苦,卻是深切體會!當年關中餓殍遍野,便是驃騎領我等墾荒耕作,方免今日之饑饉!』
    吃瓜的群眾最關心的,自然就是吃。
    對於大多數的百姓來說,誰讓他們吃飽吃好,誰就是好皇帝。
    當然,隨著時代的發展,百姓對於吃飽吃好的要求也會越來越高,這也同樣是人類的本性,但是不能因為人的本性如此,統治階級就有意識的讓百姓在可以吃飽吃好的時候,有意壓製和剝削,讓百姓永遠陷於吃不飽也吃不好的環境之中。
    『道德經有言,大道廢,有仁義!至德之世,大道興隆,仁義行於其中,人人皆仁義,故而仁義不世!如今信不足焉,有不信焉!』驚鴻站起身來,直麵斐潛,大聲疾呼,『自驃騎改製以來,禁私祀、毀讖緯、以匠籍亂士籍,豈非逆天而行乎?!如今驃騎不通教義,安可定五方上帝掌教?貧道七歲誦《黃庭》,十二解《參同契》,二十得左仙長親授北鬥禹步……』
    『道長既然通曉經義,可解得「絕聖棄智」四字?』斐潛目光掃過驚鴻慘白的臉,『《莊子胠篋》有載,田成子盜齊國時,連聖智之法一並竊之——今有人私吞香火錢財,拷打同道索求《太平清領書》殘卷,可是比田成子聰慧?』
    驚鴻頓時麵色漲紅,旋即青白,身軀顫抖,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斐潛微微歎息,搖頭。
    這個年代的家夥,還是臉皮嫩一些。要是後世那些拳法大師,少不得左右騰挪,上下顛倒,然後吼一嗓子你罵我了,你侮辱我了,你說話那麽大聲幹什麽……
    荀攸適時上前,將驚鴻的罪證展示出來,『太興八年,川中道觀無故走水……』
    眾人頓時嗡嗡議論而來,與大殿之外的雨聲混雜成為一團,如同一塊塊的石頭砸在了驚鴻身上。
    『孝經明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左仙長既為汝師,即似汝父……』斐潛緩緩的說道,『然左仙長臨終嘔血之時,汝又是在何處?不守病榻之前,盡弟子之責,卻忙著接收五方上帝教內職權!更有甚者,連左仙長遺物七星玉佩,也是私竊了去!這等欺師滅祖之徒,也配談什麽家國天下,忠孝仁義?!』
    聞得此言,驚鴻忽然暴起,還沒有做出什麽舉動來,就被一旁的驃騎護衛直接按住。
    當驃騎護衛按住驚鴻之時,他在袖中的七星玉佩突然滑落出來,跌落地上,摔成兩截。
    『左仙人有言,驚鴻聰慧太過,若掌教宗,當害經毀民也。今日得見,果如左仙人之言。』斐潛揮揮手,讓人將驚鴻道人壓下,『著令,押入大獄,追查其貪腐妄權之罪。』
    護衛將驚鴻頭上的道冠打落,拖拽而出。
    驚鴻此刻才忽然想起當年左慈在川中知道了道觀走水之後什麽都沒說,隻是坐在後山之上,吹了一夜的竹笛。當時驚鴻沒心思去細想,現在才猛然間想起左慈究竟是吹了什麽曲調……
    《薤露》。
    在人群當中的金瑋見勢頭不妙,悄悄的就往後退,走沒兩步,卻覺得像是撞上了一堵鐵牆,頓時一個屁墩,摔倒在地。
    『金郎君,這是要往哪裏去?』穿著普通麻布衣袍的闞澤在兵甲護衛身後露出笑容說道,『有聞司請金郎君喝茶……』
    『金郎君?』正被拖著出大殿的驚鴻道人正巧碰見了這一幕,不由得瞪圓了眼,『他……他不是姓楊麽?』
    闞澤無奈的搖頭笑笑,『哎……什麽叫做利令智昏……竟然將金郎錯認楊郎……』
    ……
    ……
    處理完一係列的雜務,斐潛才有空真正的脫下甲胄,換回寬鬆的衣袍,坐下來喝杯茶。
    『我聽說了……』黃月英坐在一旁,『你在青龍寺說了周公之言……』
    『嗯。』斐潛點了點頭。
    黃月英看著斐潛,『這樣一來……若是天子又拿什麽忠孝大義來壓你……』
    斐潛呼出一口氣,『天下有序,要有一定的標準……最簡單的,就是忠孝……這就是儒家厲害的地方了。法家很不錯,但是法家沒辦法解決民眾不知法的問題,所以要先有儒,再有法。隻可惜這儒家上去了,就不想下來……一個皇帝,肩上就是千萬百姓的性命,若是做得好和做不好都一個樣,那麽又有誰會去努力?』
    黃月英皺了皺眉,『若是如此,天子肯定不樂意。不管是誰,隻要當上皇帝了,肯定不想要有什麽……哦,所以才要五方上帝?』
    『對,也不全對。』斐潛端起麵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說道,『陳勝吳廣一聲吼,但是吼完了他們也不知道要做什麽……項霸王也同樣不清楚,所以最後便宜了漢高祖……人人都說漢高祖知人善用,但是實際上是什麽?是漢高祖讓出了皇權!很顯然,漢高祖後來反悔了……於是「砰」的一下,七國之亂來了……原因有很多,但是其中有一點,中央朝堂沒有了信譽。』
    皇權和相權,原本是相輔相成的。
    就像是後世政府裏麵的總統和總理,但是如果說政府裏麵的總統整天擔心著總理會不會搞死他,總理也整天懷疑總統下一刻會不會罷免他,這樣國家政府還怎麽運作?
    『做好事的人,做更多事的人,要麽被害死,要麽被累死,該活著的人死了,該死的人卻活了下來……』斐潛搖頭笑了笑,『你說,這樣的朝堂,這樣的天下,會變成什麽樣?要改變這一切,不可能是一蹴而就,自然要徐徐圖之。』
    黃月英說道,『所以要留著天子?』
    斐潛點頭。
    院子裏麵沉默了片刻。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沉默半響之後,斐潛笑著說道,『這其中的道理,也不是說說而已。』
    『可是……』黃月英低聲說道,『我聽聞說……有人將你和霍子孟相比……』
    斐潛哈哈笑笑,『這還算是不錯了的了……』
    斐潛想到了後世經常會聽到一句話,是人類無法從曆史當中學習經驗,但是這句話隻是說對了一半,是人類無法學好的經驗,但是壞的經驗則是一定會『學』!
    別看華夏儒家從春秋就開始喊忠孝仁義,但是實際上這社會道德麽,向來就是上行下效。
    漢高祖進關中的時候,還能約法三章,可是後來漢高祖反悔了,開始對於手下功臣動手的時候,約多少章都無效了,七國之亂後帶來什麽後果?就是原本是共同拱衛漢朝的王侯,都變成了豬!士族世家嘿嘿笑著,大漢王朝的皇帝眼瞅著就是一代更比一代弱,到了王莽時期簡直就是被人當成是橡皮泥,隨便怎麽捏都行。
    曆史上從霍光到王莽,再到竇憲,以及曹操,都多少按照規矩來辦事,還維持著基礎的一種信任,即便是這種『信任』,已經是搖搖欲墜,結果到了司馬懿的手裏,便是被攪得一塌糊塗。從司馬懿謀逆開始,大臣,尤其是權臣,不再有什麽年齡上的豁免權,七十歲照樣政變,哪個皇帝會覺得讓權臣告老回鄉會有好結果?不幹死那老賊,萬一變成了司馬第二怎麽辦?
    後續封建王朝之間的政治鬥爭,也都是如此,無恥和卑鄙成為了勝利者的座右銘。當麵對著百姓允諾,就像是對著政敵發誓一樣,結果一旦有機會,便是立刻翻臉不認賬。在朝堂上都談不上任何的信譽,更何況是要麵對更沒有威脅力的平民百姓了。
    斐潛將茶碗放在了桌案上,『看,這就是現在他們所想要的……誰都想要喝酒吃肉,都要從這個碗裏麵撈,但問題是什麽?』
    黃月英說道,『碗就這麽大,酒肉是有限的。』
    斐潛點頭說道,『沒錯,誰越是無恥卑鄙,誰就能多吃多喝。越是謙謙君子,越是吃虧上當,所以最後會變成什麽樣?』
    不僅是大漢朝堂如此,後世公司裏麵也是一樣。
    正經做事的工資最低,不會叫喚的永遠不加薪……
    當一個公司死命在摳考勤,嚴格病假,侵占雙休,自願放棄薪酬年休假等等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這家公司活不長久了。
    王朝也是如此。
    當一個封建王朝開始出現嚴重內卷的時候,這個王朝也意味著走向了末路。漢末,唐末,元宋明清,哪一個王朝在最後的時候,不是瘋狂壓製,瘋狂內卷?
    聽了斐潛的話,黃月英有些明白了,『所以要開西域,通交趾?可是……這西域交趾都到天涯海角了,再往外……怎麽行?』
    斐潛笑道,『上古之時,不過是大河改道,便是天降洪水,三代方治。而現在呢?大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有誰驚訝過?上古伐木為舟,容兩三人都已是極難,而現在五百人戰艦依舊嫌小……哈哈,開拓自然是有難處,可要是停下來,便如蠱蟲,內鬥不休。』
    黃月英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所以夫君寧可外求,也不願意收了墨鬥?』
    『啊?』斐潛一愣,這是什麽神轉折?
    你這女子的腦回路,真是理解不了。
    『對了,你說到墨鬥……』斐潛啪的一拍手掌,『你覺得許仲康如何?』
    『什麽意思?』黃月英有些疑惑。
    『前段時間,我見許仲康也歲數不小了,問起其婚配之事,仲康便是說他想要娶墨鬥為妻……』斐潛說道,『之前都在作戰,也無暇顧及這些……墨鬥也是跟著你很長時間了,多少要問問你的意思。』
    黃月英瞪圓眼,『許仲康為什麽不選士族之女?若是他放出話去,怕是關中無數女子任其挑選吧?』
    『士族之女,自然也是不錯。』斐潛點點頭,『我也這麽問他過,不過仲康說,士族之女他談不來……要知道,這許氏,也並非是什麽大族……往上吧,士族大姓覺得虧了自家女,往下吧……無甚裨益……』
    『所以這是向你表忠心?』黃月英問道。
    斐潛點了點頭,『多少有這個意思。』
    現如今黃旭年歲漸大了,而魏都因為重傷過一次,身體也不再如同之前一般的康健,所以斐潛核心衛隊大多數都是由許褚統領,因此許褚找斐潛求娶墨鬥,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夫君你可想好了……』黃月英說道,『真要舍得,我就去問問墨鬥……』
    『什麽叫想好不想好?』斐潛哭笑不得,『我就是那麽急色之人?』
    黃月英笑笑,『哎,自然不是!我夫君是天下無雙!可惜我不是……好了,沒看見院外那奉書都已經探頭探腦好幾回了麽?你快去陪陪你那蔡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