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4章血浸孤城旗色寒,斜陽晚照鼓聲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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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陽光毫無暖意,冰冷地照耀著雒陽城下那片修羅場。
    韓浩立馬於中軍稍前的位置,身披重甲,眉頭緊鎖,凝視著前方如同蟻群般湧向雒陽城牆的曹軍部隊。
    戰鼓隆隆,號角嗚咽,與震天的喊殺聲、垂死的哀嚎聲交織在一起,撞擊著耳膜。
    韓浩時不時的發出號令,身後的護衛將手中令旗揮動,傳令兵奔走呼號,將他的指令轉化為一波波具體的攻勢。
    『前營盾手壓上!掩護弓弩隊前出五十步,壓製城頭!』
    『左翼雲梯,快!跟上衝車!』
    『右翼楯車注意防火!潑水!快潑水!』
    韓浩的聲音因為不斷在戰鬥的喧囂當中大吼,而漸漸的顯得有些嘶啞。
    他是戰將。
    至少韓浩自己是這麽認為的,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是在戰場之上……
    至於其他的什麽,韓浩認為和他沒有什麽太大的關聯。
    而作為曹操麾下的戰將,韓浩認為要做到的無非就是八個字,『令出必行,唯有忠誠』。
    即便是韓浩也意識到了當下曹軍的頹勢……
    韓浩微微晃了晃腦袋,將腦海裏跳出的雜念晃出去,然後目光掃過城頭,觀察著守軍的應對。
    驃騎軍的抵抗頑強而有序,滾木礌石帶著死亡的呼嘯落下,箭矢如雨點般傾瀉,專門瞄準缺乏防護的弓弩手和推動攻城器械的民夫。
    幾架楯車被守軍精準投下的火油罐點燃,瞬間化作熊熊燃燒的火炬,黑煙滾滾,又引燃了附近的曹軍士兵,慘叫著翻滾倒地……
    『這是黃漢升……』
    『還是司馬氏在指揮?』
    韓浩盯著城頭,喃喃念道。
    守軍的反擊極有章法,這是因為武將黃忠,還是幾次都給予曹軍重創,和韓浩多有交手的司馬懿在指揮?
    難道他們之間就真的能配合得那麽好?
    為什麽沒有相互爭奪權柄,相互拆台扯皮?
    『呼……』
    韓浩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些驃騎兵卒,他們似乎總能預判曹軍進攻的重點區域,並及時調動兵力支援。
    城頭上,除了那麵熟悉的『黃』字將旗外,『棗』、『杜』、『司馬』等旗幟也在不同地段飄揚,顯然那些文官謀士也並非全然置身事外,而是在協調指揮。這種如臂使指的整體性,讓韓浩心中隱隱感到不安。曹軍的攻勢看似凶猛,但就像浪頭拍擊礁石,雖然聲勢浩大,卻始終難以撼動其根本。
    戰局起伏變化不定,曹軍也一度占據了上風。
    在付出了慘重代價後,曹軍一支精銳終於憑借數量優勢,在一段城牆取得了突破,數十名悍卒嚎叫著登上了雒陽城頭,砍倒了守軍的旗幟,引得後方曹軍一陣歡呼。
    『好!壓上去!擴大突破口!』
    韓浩精神一振,立刻下令後續部隊跟進。
    然而還沒等到後續的曹軍部隊跟進,城頭情況驟變。
    隻見黃忠須發皆張,勢如猛虎,率領一隊甲士如旋風般殺到,刀光閃處,曹軍登城勇士如割麥般倒下。
    黃忠本人更是勇不可擋,一口大刀舞動如輪,生生將曹軍剛剛建立的立足點絞碎,殘餘的登城者或被斬殺,或被逼得跳下城牆,非死即傷。
    韓浩愣了一下……
    似乎有些不對勁。
    普通曹軍兵卒打不過勇猛的黃忠,這沒有什麽問題,但是……
    韓浩閉上眼,仔細回想了一下,從記憶裏麵調取之前的情形,然後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那些登城的曹軍,在見到黃忠親自殺來時,臉上露出的並非是決死一戰的決然,而是難以掩飾的懼意,動作也出現了瞬間的遲疑……
    就是這片刻的遲疑,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因為遲疑,所以沒能結成有效的陣型,沒有陣型,就無法抵抗黃忠等人的衝擊,也就等不到後續部隊跟進就潰散了。
    這不對勁!
    雖然說在連番戰鬥之下,曹軍精銳損失的也很多,但是韓浩這一次派遣上去的,可都是青州老兵!
    按照道理來說,這些青州老兵不至於如此啊……
    當年在對戰二袁之時,這些青州兵雖然不至於說是什麽人擋殺人,神擋殺神,但是也不至於都已經攻上了城頭還如此的『遲疑』。
    『傳令!』韓浩深吸一口氣,試圖提振士氣,『先登雒陽者,賞千金,官升三級!斬將奪旗者,賞萬金!賜邑!』
    命令被高聲傳達下去,就像是當年對戰二袁一樣,甚至賞金什麽的還加碼了不少。
    然而,預想中的狂熱並未出現。
    前方的曹軍士兵們,也有回應,也依舊在奮力攀爬、廝殺,但韓浩敏銳地察覺到,那『千金』、『封侯』的誘惑,似乎並未能真正點燃他們眼中的火焰,更沒有激發其內心的鬥誌!
    那些回應,似乎更多的是麻木……
    讓韓浩聽起來,就像是夾雜著疲憊與懷疑的低聲嘟囔。
    重賞之下的『勇夫』,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多。
    這種疲軟的感覺,與他記憶中和二袁征戰時,曹軍將士那種聞賞則喜、奮勇爭先的情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為何會如此?
    韓浩心中疑竇叢生。
    不對勁,很不對勁。
    但是他隻是戰場上的將領,他隻是關注在戰鬥戰術層麵。
    隨著戰鬥的進行,韓浩發現,不僅僅是士兵的意誌問題,連基層軍官的執行也打了折扣。
    他看到不遠處一隊本該向前壓上支援的曹軍,在隊率的帶領下,竟然磨磨蹭蹭,借故躲避城頭射下的箭矢,遲遲不願進入危險區域。
    而更遠處督戰的軍校,也隻是象征性地呼喝幾聲,並未嚴厲催促。
    一股無名火起,韓浩厲聲喝道:『督戰隊上前!有敢遲疑不進、臨陣退縮者,斬!』
    披甲執銳的督戰隊,在韓浩強調之下,終於是衝上前去,用雪亮的刀鋒,以及鋒銳的弓箭,逼向那些動作緩慢的士兵和軍官。
    在死亡的直接威脅下,那支磨蹭的隊伍終於發出了絕望的呐喊,被迫向城牆發起了又一波亡命衝鋒。
    這一次,他們衝得異常猛烈,甚至一度接近了牆根。
    然而,守軍似乎早已料到,城頭突然探出十數口大鍋,散發著惡臭、滾燙的金汁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啊——!』
    淒厲到不成人形的慘嚎瞬間響起。
    被滾燙金汁劈頭蓋臉澆中的曹軍士兵,頓時皮開肉綻,發出痛苦的哀嚎,更有人因中毒而渾身抽搐,倒地不起。
    僥幸未被直接淋中的,也被那難以形容的惡臭熏得嘔吐不止,陣型瞬間崩潰,連滾帶爬地向後逃竄,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痛苦翻滾的同袍。
    『不許退!回去!都給老子回去!』
    督戰隊的隊率,一邊高聲呼喝,驅趕這些曹軍,一邊試圖用手捂住鼻子遮擋這些沾染了金汁的臭味,流露出極其嫌棄的眼神,辱罵著那些潰退下來的曹軍士兵,尤其是那些身上沾染了汙穢、散發著惡臭的傷兵,『一群廢物!蠢貨!這點東西就怕了?衝上去!違令者斬!』
    『滾開!臭死了!別髒了老子的甲!』
    『不許退!受傷了也不許退!』
    『白癡!就死在那邊!別臭過來!』
    這種毫無憐憫的辱罵,點燃了積壓許久的怨氣。
    『你們他娘的還是人嗎?!』一個臉上被燙出燎泡,身上也沾染了些許汙穢的什長。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督戰隊率,『兄弟們拿命在填!你們在後麵享福!現在連條活路都不給?!』
    『就是!有本事你們自己上啊!』
    『老子不幹了!橫豎都是死!』
    潰兵中爆發出憤怒的吼聲,一些人甚至舉起了手中的兵器,對準了督戰隊。
    衝突一觸即發!
    而就在不遠處,另外一支負責側翼警戒的曹軍部隊,其帶隊軍侯冷冷地看著這邊發生的騷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上前彈壓,也不出聲製止,仿佛眼前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
    沒人喜歡督戰隊。
    就連督戰隊自己,也不喜歡被人督戰。
    所以側翼的這一支曹軍軍校,看了幾眼便是幹脆將臉扭過一邊去,就當做沒看見。
    韓浩剛巧看見了這一幕,不由心中發寒。
    他知道這個問題的根源是什麽……
    但是,他隻是戰將,隻能關注在眼前戰場。
    『都住手!』
    韓浩暴喝一聲,率領親衛衝入衝突雙方之間,強行將快要兵刃相向的兩撥人隔開。
    他目光掃過那些渾身汙穢、傷痕累累、眼中充滿憤怒與絕望的士兵,又看了一眼那依舊一臉不服、兀自罵罵咧咧的夏侯隊率。
    韓浩心中明白,道理在士兵這邊,是督戰隊的苛酷與不近人情激化了矛盾。但是,軍法如山,陣前騷亂,尤其是對抗督戰隊,乃是重罪,絕不能縱容。
    為了維持大軍整體的秩序和曹操的權威,他必須做出冷酷的決斷。
    一切都是為了『令出必行』。
    『陣前喧嘩,對抗執法,形同叛逆!』韓浩的聲音冰冷如鐵,不帶一絲感情,『將這些鬧事者,全部拿下!為首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在親衛的刀鋒和韓浩不容置疑的威嚴下,那些憤怒的士兵被強行壓製。
    幾名帶頭抗爭的軍官和士卒被拖了出來,盡管他們奮力掙紮、高聲咒罵或苦苦哀求,最終還是被當場斬首。
    血淋淋的人頭被高高挑起,震懾著所有心懷不滿的士兵。
    處理完士兵之後,韓浩才轉向那夏侯隊率,讓其跟著自己親衛往後撤。
    等回到了指揮之處後,韓浩才對著那督戰的夏侯隊率沉聲說道:『爾督戰不利,激發變亂,亦有罪責!革去隊率之職,杖二十,調往後營聽用!』
    這已是韓浩在權限內,能做出的最『溫和』的處罰了。
    可這種『溫和』,並沒有得到夏侯隊率的感激……
    激戰持續到日頭西斜,曹軍除了在雒陽城牆下留下更多屍體和破損的器械外,一無所獲。
    鳴金收兵的聲音響起,疲憊不堪的曹軍如同潮水般退下,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空氣中彌漫不散的血腥與焦糊氣味。
    韓浩心情沉重地前往中軍大帳向曹操匯報戰況並請罪。
    『末將作戰不力,未能攻克雒陽,反折損兵馬,請丞相治罪!』
    韓浩單膝跪地,頭盔抱在懷中。
    曹操端坐案後,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擺了擺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元嗣辛苦了。雒陽城堅,守將亦非庸才,一日不下,也在情理之中。將士用命,某亦知之。汝且回去休息,整頓兵馬,明日再戰。』
    沒有斥責,甚至沒有過多追問細節,這種『寬容』反而讓韓浩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他默默行禮,退出了大帳。
    然而,就在他走出中軍區域,準備返回自己營帳時,卻看到了讓他心頭火起的一幕……
    白天那個被他革職杖責的夏侯隊率,此刻依舊穿著隊率的服色,正與幾名夏侯家族的軍官聚在一起,指著韓浩的方向,毫不避諱地大聲談笑。
    『嘿,無能之輩!隻會拿咱們自家人撒氣!有本事攻進雒陽啊!耗費了那麽多性命,連個城牆垛子都沒摸熱乎……』
    『噓,小聲點,人過來了……』
    那複職的夏侯隊率甚至故意衝著韓浩的方向啐了一口,臉上滿是譏諷與不屑。
    韓浩的腳步頓了一頓,拳頭猛地握緊,額頭上青筋跳了兩下。
    那夏侯隊率撤職了。
    沒錯。
    韓浩的命令得到了『執行』……
    但是又官複原職了。
    因為另外一個命令,同樣也得到了『執行』。
    『令出必行』,一點問題都沒有。
    而能讓其官複原職的……
    韓浩微微回頭,看向了中軍大帳。
    忠誠,唯有忠誠。
    所以最終,韓浩什麽也沒說,隻是麵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仿佛沒有聽見那些刺耳的言論。
    他心中一片冰涼。
    自己嚴格執法,維護的不過是表麵秩序,而在更高的層麵,姓氏與親疏,才是真正的『法度』。自己這個外姓將領,即便看到了問題所在,又能如何?
    他耗費心力,甚至不惜背負『苛責士卒』的罵名試圖維持的軍隊秩序,在根深蒂固的宗親特權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更深的憂慮,韓浩融入了營地的陰影之中。
    明日之戰,前途未卜。
    可他能做什麽呢?
    或許,隻是『忠誠』罷了……
    ……
    ……
    另外一處,似乎也出現了忠誠的問題。
    隻不過,曹丕覺得曹軍沒問題,出問題的是驃騎軍……
    鄴城宮城,原本屬於袁紹,後被曹操修繕一新的議事廳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卻驅不散彌漫在曹丕與陳群之間的寒意。
    曹丕一身戎裝,年輕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著紅光,他幾乎是以手指點著懸掛的鄴城周邊輿圖,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亢奮:『長文!你看到了嗎?驃騎軍營地的變化!魏氏南下了,不知所蹤!如今城外隻剩下趙張兩部!斥候來報,他們昨日在城西土塬之下,兩軍騎兵竟列陣對峙,弓弩相向,若非各自將官彈壓,幾乎就要火並!今日清晨,更有兩隊巡騎在漳水河灘為了爭奪水源地而毆鬥,見血方休!這難道是假的嗎?』
    曹丕盯著陳群,語速極快:『便是如此!斐賊大軍將至!先是魏氏被逼走,餘下二人必然是爭功爭權!而且這魏氏一走,無人居中調和,二人才會爆發衝突!這,這真是天賜良機!我軍若趁其內訌,派遣精銳挑起爭端,令二部自相殘殺!必可重創驃騎軍,解鄴城之圍,屆時就算斐賊大軍前來,也是難以收拾!屆時父親回旋,就可以一舉抵定勝局!』
    陳群依舊是一身整潔的官袍,麵容沉靜如水,他緩緩捋了捋胡須,目光並未落在激動的曹丕身上,而是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平穩得聽不出波瀾:『世子,稍安勿躁。趙子龍,北域都護,沉穩持重;張文遠,驃騎麾下宿將,非無謀之輩。二人皆久經沙場,豈會因區區水源、巡哨小事,便在敵城之下、大軍陣前,行此授人以柄的蠢事?此事實在過於……巧合了。』
    『巧合?小事?』曹丕幾乎要冷笑出聲,『城下紛爭喊得可不是小事!是北域都護之職!張趙爭職,各不相讓!若非內訌,難道是他們聯手做戲給我看的?做戲需要真刀真槍的對峙?需要兩方打得頭破血流,屍橫當場,人馬見血?!長文,你未免太過謹慎!戰機稍縱即逝!若待他二人緩和下來,或是等斐賊派來調停之人,我等便坐失良機!』
    陳群轉過身,正視曹丕,眼神銳利:『世子,正是如此,才更需謹慎。驃騎軍頓兵堅城之下,日久師疲,求戰不得。此或為故意示弱,誘我出城野戰。我軍兵力本就不如驃騎精銳,依城而守尚可支撐,若貿然出城,正墮其彀中。鄴城安危,係於世子一身,不可不察。』
    『非也,非也!』曹丕擺手說道,『守城,不是坐以待斃!更不可錯失良機!張趙二人相爭,已是見血,不死不休!兵卒之間必然多有怨恨!此時我們隻需要因勢利導,就可以讓二人相互殘殺!此舉不需要多少兵馬,就可坐收漁翁之利!又不是出動全城兵馬,與鄴城安危有什麽關聯?長文太過謹慎,太過謹慎了!』
    兩人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曹丕年輕氣盛,堅信這是打破僵局、證明自己能力的絕佳機會,關鍵是傳言驃騎大軍將至,這種機會肯定是隻有這一小會的窗口……
    陳群老成謀國,始終覺得那『內訌』的誘餌太過香甜,背後必然隱藏著陷阱,寧可錯過,也不能出錯。
    最終,兩人的爭論,無果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