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眾臣拾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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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嗣問題,對於任何一個王朝來說,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太子,半君之位,事關國本,從來疏忽不得。即便是初興的後漢,也不得不將這個問題提上議程。尤其在,劉知遠年紀已經不小的情況下,哪怕他不急,手下的文武也要替他著急。

    當初,劉知遠冊立皇後、封賞皇子大臣的時候,便有人提立太子之事,不過被劉知遠輕飄飄地揭過了。

    最初,於劉知遠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太艱難的抉擇,很早的時候,劉承訓的世子地位就已經被確立了。哪怕在初稱帝建國之時,這點恐怕也是沒有什麽爭議的。但是,劉承祐的突然崛起,成為了意外因素。

    在這個時代,一個能打仗,打勝仗的皇子,意味著什麽,稍微有點見識人都知道。何況,是劉知遠這些人。

    原本,不論從哪個方麵來看,劉承訓都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年紀、能力、名聲都很合適,但是,他太文弱了。在亂世,這是一個硬傷。

    劉承訓的支持者們,自然也看出了劉承祐的威脅,尤其是楊邠。事實上,當初在劉承祐擊敗耿崇美,剛拿下潞、澤二州的時候,便以兵少為由,暗使人進言劉知遠召還劉承祐,隻是沒有成功。後來進入河北之後,劉知遠有意召回劉承祐,也是受人影響。

    在劉承祐南來之前,京中那股針對他的輿情,便是伴隨著議立東宮的風潮。隻是皇帝劉知遠態度曖昧,被他壓著。

    從劉承祐入朝之後,開封城內那股關於國本之爭的暗流便徹底湧動起來了,隻是此前為東京有些混亂的局勢掩蓋了,如今,局勢稍加緩和,立刻便有人站出來,重拾舊題。

    崇元殿內,靜得出奇,秋風透過門窗鑽入,涼意似乎讓大殿中原本有些疲憊的群臣都驚醒了。連馮道這個“昏昏欲睡”的老家夥,也睜開了眼睛,意外地盯著進言的那名官員。

    馮道自至東京,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劉知遠的熱情嘉許,待遇優厚,拜為太師,雖未與他實權,卻給了他上朝聽政議政的資格。不過,這老兒很知趣,收斂得很,光聽不說,基本不主動發表什麽見解,表現得尤其恭順。

    出列奏請的官員,名叫王景崇,劉知遠入京,官拜右衛大將軍,虛職。這個人,資曆很深,曾經是後唐明宗李嗣源的牙將,頗受任用,終唐一代,沒能混出頭,不上不下,至於在後晉,則更不受重用,常自歎懷才不遇。

    在蕭翰掌南國軍政,立李從益為帝之時,王景崇積極投靠,憑著賄賂,得了個宣徽使的高官。不過這個人很聰明,早知蕭翰守不住中原,在劉知遠尚在洛陽之時,便暗使人送款投效,在劉知遠那兒掛上了號。入汴之後,封官。

    察覺到殿中的“詭異”氣氛,除了王景崇之外,後邊似乎有更多的人躍躍欲試。喝了口水潤潤嗓子,劉知遠慢慢地放下茶杯,看著王景崇,說道:“是王卿啊。”

    “正是臣。”王景崇低著頭,語氣謙卑。

    “自立國以來,便一直有人向朕諫言太子之事。既然王卿今日於朝堂重提此事,那眾卿便議一議吧。”劉知遠不待一絲波動的聲音響起在殿中,平靜的注視著王景崇:“王卿以來,朕膝下諸子,何人可為嗣君。”

    此言落,群臣精神更振,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看向前頭的劉承訓兄弟。劉承訓精神爽振,摒棄身體負麵狀態一般。劉承祐則滿臉的漠然,眼瞼微垂,身體鬆弛,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混不在意,比起馮道還要佛係。

    聞問,王景崇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埋著頭,張嘴便來:“二皇子承祐,文武英明,誌略宏達,國之所興,功勳卓越,可立為太子。”

    王景崇此言一出,劉承祐微訥,保持不住事不關己的狀態了,餘光瞥著王景崇,心中很是愕然。他與這王景崇,此前可沒什麽接觸,甚至見了麵,都不一定認識。但是,此人此刻,在這大殿上,卻這般殷勤地推舉自己,是為了向自己賣好?

    不知為何,劉承祐有些高興不起來。

    “哦。”劉知遠應了聲,目光掃過劉承祐,並沒在他身上停下,掃了一圈朝臣:“王卿覺得承祐當立,其他愛卿呢?”

    “臣附議!二皇子英勇果毅,親曆戎軒,威豪傑立,可為繼嗣。”

    有點出人意料的,繼王景崇之後,一串的人,跟著附議,表示劉承祐當立。當然,也有一些人堅定的支持劉承訓,隻是相比劉承祐的呼聲,要弱得多。

    劉知遠,顯然也是有些意外的,自動略過那些呼聲,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打著轉,觀察著他們的反應。

    劉承訓有些泛白的麵龐,掩飾不住驚愕色,手緊緊地抓著扶手,泛白的指節顯示著他不平靜的心理。至於劉承祐,則已恢複了平靜,隻是默默地站在那兒,從其臉上並不能看出什麽,不過,袍袖下的雙手,下意識地捏在了一起。而劉知遠也相信,他這個二子,內心絕不似他臉上表現出的那麽淡定。

    劉知遠雙眼微微眯起,一時沒有表態,讓殿中的空氣沉凝了一會兒,在氣氛愈顯沉抑之時,看著楊邠開口了:“楊卿,你覺得呢?”

    此前,像楊邠、王章這樣的實權者,都穩得很,並沒有發話。可以說,站出來的朝臣,基本都是些沒話語權的。

    麵對劉知遠的詢問,楊邠嚴肅著一張臉,毫不猶豫地抱拳,聲音起得很高,堅定地表示對劉承訓的支持:“嫡長有序,大皇子謙和孝義、寬仁有禮,達於治政,可為太子!”

    楊邠的反應,倒沒出人意料,畢竟,楊邠與劉承訓的交情,也是有些年頭了,他支持劉承訓,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劉知遠。

    稍稍讓人意外的是,史弘肇主動站了出來,瞥了劉承祐一下,略顯傲然地大聲道:“臣也覺得,大皇子當立。”

    這二人一發話,劉承祐的“壓倒性”的優勢效果立時便減弱的許多,那些支持劉承祐的人,吼得再熱烈,都不及楊邠、史弘肇等人的態度。

    “郭樞密,你覺得你?”

    郭威腰微彎,麵色如常:“冊立太子,既是國事,亦是家事,請陛下聖裁,臣必全力擁護。”

    “逢吉,你呢?”

    蘇逢吉是早想說話了,一雙精明的眼珠子轉悠了兩圈,思及此前劉承祐對他的示好,橫了楊邠一眼,近前一步,恭聲說:“臣以為,二皇子雄幹之才,大類陛下,合當為嗣。”

    “王相,你覺得呢?”

    王章拱手,回答比較謹慎:“太子之事,倉促不得,還需慎重,陛下春秋鼎盛,可對二位殿下多加考察,以定最佳人選。”

    聽了幾位重臣的意見,劉知遠表情忽然放鬆下來,身體後仰微微靠在禦座上,眼神一恍,飛到垂首而侍的馮道身上:“太師,你覺得,朕這兩子,誰當主東宮?”

    馮道在下邊,正饒有興趣地當著吃瓜群眾,忽聞皇帝垂詢,很是驚訝,這等事情,是他能隨便發表意見的嗎,兩個皇子,每一個是好得罪的啊。

    想了想,“顫顫巍巍”地出列,那雙老眼仿佛更加渾濁了,稟道:“陛下,老臣以為,兩位殿下,都是當世人傑,天資出眾。老臣愚魯,實在不管妄加評斷,請陛下聖裁獨斷......”

    估計劉知遠也沒打算從馮道口中聽到一個確切的名字,沉吟幾許,轉頭,目光投向劉承祐,審視著他,幽幽地問道:“二郎,這滿朝諸卿,大部分都屬意你當太子,你自己,怎麽看啊?”

    這下,崇元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劉承祐身上了。此一問,巨大的壓力降臨到劉承祐身上,其他人的無所謂,但是劉知遠的目光,讓劉承祐感到了一絲緊張。

    若說一開始,劉承祐還有些懵逼、疑惑、不解,但隨著那些他認識的、不認識的朝臣出言支持,他哪裏還反應不過來。方才出言的朝臣中,也許並不是全部溝通好的,有些隨波逐流,見機從眾的。但,他才不相信那些人是為他“王霸之氣”所折服,

    在此之前,他在朝堂上可沒什麽根基,這麽多人,若是都議立劉承訓,倒也不會太意外,然而,現實恰恰相反。組織起這麽多人,一齊發力,支持他當太子,事前他還不知道。

    捧殺啊!

    有人在背後算計他,他大哥劉承訓估計還沒這個心機,那麽,隻有楊邠了。

    餘光冷冷地掃了眼楊邠,此人滿臉平和,但是,劉承祐總覺得他的嘴角,有些得意。

    “朕的問題,讓你很為難嗎?”劉知遠又問了,語氣略顯不耐煩。

    眼皮一抬,目光與劉知遠稍微接觸了一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劉承祐深吸一口氣,拱手說:“自古以來,立儲之事,以嫡長為先,次者以賢。然而,兒臣論長論賢,都不如大哥。兒無德行,不敢與兄長相爭。”

    劉承祐沉抑的聲音很穩,不過其言落,殿中卻是有些嘩然。尤其是那些從眾之人,聽那意思,正主都不欲與兄長爭了,要不要改口?

    “陛下,二弟聰敏果毅,遠勝於我,請立為太子!”更出人意料的,劉承訓幾乎緊接著劉承祐的話音,開口表示謙讓。

    看了看兩個兒子,劉知遠突然輕笑了一聲,語氣莫名:“你們二人,卻是謙讓起來了!”

    言罷,蒼老的臉上浮現出疲憊之色,劉知遠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朕乏了,今日就到這兒吧,退朝!”

    說完,幾乎不給人反應的時間,便先行離開了。

    ......

    下朝之後,劉承祐沒有去樞密院,而是直接回府。回府路上,神情一直是陰著的。今日朝上,從表象上看,基本就是,他劉承祐有誌於東宮,聯合那些朝臣,向太子之位發起衝擊。

    其他人怎麽看,劉承祐管不著,但劉知遠呢?

    “殿下,陶給事中求見!”回府,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李崇矩前來稟報。

    “帶他進來!”劉承祐有點壓製不住怒氣。

    魏仁浦被安排入樞密院之後,陶穀這廝坐不住了,這個人很有意思,見劉承祐時,給了他一點“暗示”。為了不厚此薄彼,劉承祐也就為他運作了一番,以陶穀以往的資曆,被任命為給事中。

    陶穀這邊,估計是下朝之後,直接往劉承祐這邊來的。還未入堂,便聽見從其間傳來的瓷杯摔碎的聲音,不禁一震,能夠想象到,這個時候的劉承祐,是如何地憤怒。

    “殿下。”入內,掃了眼地上的碎瓷片,陶穀小聲地喚了句。

    “你來了。坐。”劉承祐閉著眼睛,微微地喘息幾口氣,睜眼,看向他,說:“朝上之事,你如何看?”

    “這是遭人算計了。”陶穀歎了口氣,眉頭皺起:“這般群起議立,隻會適得其反,背後謀算之人,心計很深呐!”

    “臣今日在朝上看著,都是心驚肉跳啊!”

    “是我大意了!”劉承祐歎口氣。

    “這等事情,是防不勝防的!”陶穀卻搖搖頭,給劉承祐分析著:“對方這是捧殺之策,甚毒啊。此前,陛下本就對殿下有所忌憚,朝堂之上,本不是殿下優勢所在,此一番,則更加重了陛下的戒心。而大皇子那邊,反倒更顯其謙恭孝悌,而殿下,則是心計深沉......”

    陶穀所說,劉承祐心裏實則很清楚,此前“見”到的,“聽”到的,此類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憤怒,憤怒之餘,卻有些憋屈,羞惱。

    劉承祐沒做這事,他自己心裏清楚,但是劉知遠那邊就不一定了。也許在他看來,劉承祐於暗中,不聲不響地收買了那麽一批朝臣,趁著大朝之日,突然發起,意欲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接下來,孤當如何?”劉承祐板著一張臉,兩眼中閃著寒芒,似乎想要搞事。

    見狀,陶穀趕緊勸道:“殿下,當此之時,萬不可貿然動作。否則落在陛下眼中,情勢更惡。”

    陶穀這個人小心思很多,但已然上了劉承祐的船,此時也是用心地替他謀算:“接下來,還是先觀望一陣局勢發展變化,在做區處。今日殿上,您主動謙辭,是極佳的應對。太子之事,陛下那邊顯然也是在猶豫的,隻要還沒定下,有的是機會......”

    “此番受人算計,落了下乘,若是東宮之位,由此而定呢?”劉承祐已然冷靜下來了,突然問了句。

    聞問,陶穀一愣,但見劉承祐那淡漠的表情,眼神一閃,咬咬牙,低聲道:“縱是定下了,那也隻是太子!自古以來,能以太子之尊繼位的,能有幾個?”

    “陶穀,你這話,說得很大膽呐!”劉承祐猛地凝視著陶穀。

    在劉承祐注視下,陶穀身體一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臣妄言,臣隻是忠於殿下......”

    “罷了!”劉承祐擺了擺手,竟然出奇地露出了一道笑容,喃喃道:“你說得也對,縱使定下來,那又如何。”

    “說句你可能不信的話。”

    陶穀一愣:“什麽?”

    “孤在崇元殿中的謙辭,是有幾分真心的!”

    “我不欲發難,有人卻是要來謀算我。此事,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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