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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陽城外,十裏長亭,楊柳依依,又是一年初春了。@樂@文@小@說|年節過去不久,街上喜慶之景尚未完全撤去,那紅色看得人心頭暖暖的。

    太陽出來,隆冬雪化,正是萬物生長的時候,在這樣好的天氣裏,出來踏青的遊人絡繹不絕,三三兩兩,或成雙成對,彼此之間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在這其中,另有一個右半邊臉有著燒傷疤痕的男子背著一個短發的藍衣公子,共同走在這裏,藍衣公子的眼睛下方爬過一條猙獰的傷疤,而那個背著他的男人——眾人仔細看時,他不僅臉上有疤,隻怕這傷痕還蜿蜒進了他衣服裏頭掩蓋著的皮膚。若沒有這些駭人傷疤,隻怕他會是一個十足的美男子。

    隻是這兩人分明也是出來踏青,那臉上卻並未看見多少高興神色。

    眾人紛紛對這裏投來好奇的眼光,看那些傷疤,一時又無人敢上前搭話詢問。

    楚敬乾靠旁邊走著,盡量不讓那些喧嘩聲打擾到蕭景煙。那些嫩綠的柳條便不斷輕撫著蕭景煙的臉,她的意識本來昏昏沉沉,見到這生機勃勃的綠,她費力抬頭望向遠方,卻依稀看見許久以前,她剛成為將軍小姐,在這裏送別七叔他們的場景。

    ……

    “京城不比外頭,富貴人家也不是丐幫,人心算計,你要當心。有些東西,自己要衡量清楚,千萬別走錯了路。”

    ……

    “千萬……別走錯了路。”蕭景煙回憶起作為駱成威而活的這三年,扯開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頗有幾分淒楚之意在裏頭。

    到底是七叔,世事人心,他看得通透多了。

    蕭景煙本身已沒多少力氣,說出來的話也是輕飄飄的,饒是楚敬乾也隻能勉強捕捉到其中大概字眼。

    他聞言一怔,那腳步略微慢了些,“阿煙,你說什麽?這條路,怎麽了?”

    “不好走。”蕭景煙咳嗽兩聲,再度閉上眼睛。

    自她醒來後,身體便一日比一日感覺乏累。天醫告訴她,那是她長期以來用藥造成的反噬作用,再加上綿火掌的催發,本來被封住的九曲寒毒徹底爆發,這下,誰都救不了她了。

    在一堆望著她哭泣的人裏,唯有她自己覺得,快要解脫了。

    “你才醒過來沒多久,本不必這麽著急就要出來的,”楚敬乾望一眼前方,這條送別用的路,已走過一半,“等過幾日身子好些了,再出來,也更受得住風吹。”

    “沒有時間了。”

    她一聲回答好似歎息,激得楚敬乾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差點流出來,“你為什麽不一早就說呢?如果你在初入京城時就說明你的身份,我們……不用拖這麽久的。”

    背上的人似乎是睡過去了,沒有回答他的話。還是楚敬乾忍不住,再開口的同時,那淚珠滑過他臉上扭曲傷疤,“你走以後,我找了你很久,幾乎要把整個琅華都翻遍了,荊北州我閑時親自去找,一年過去,蕭將軍催著我要人,才不得已假稱你已病逝。三年了,派去外頭的密衛告訴我沒有尋著,丐幫告訴我沒有尋著——”

    背上的人在這時咳嗽起來,“我這次走了,就不必再尋了。”

    “阿煙,我知道你恨我——”

    “愛與恨,早就沒有意義了……”預感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候,蕭景煙隻想再來這裏一趟。雀絕州她是回不去了,可是當初送別七叔的地方,她還能拜托楚敬乾再帶她來一趟。還是這樣的時節,還是這樣的場景,時間過去了這麽久,還是能和記憶中的那一日重疊起來。

    “我在這裏,送別七叔他們,又在這裏,第一次見你。”萬千情緒從心底升騰起來,又在喉嚨處化作一聲歎息,輕輕送出口。

    時光走得真快,這些景物依舊未變,那麽變了的,是誰呢?

    楚敬乾回想起他與蕭景煙那短暫而荒唐事做盡的姻緣,心中酸楚令他鼻子一酸,張口卻隻能叫出她的名字,“阿煙……”

    他在江綺蓉與蕭景煙兩個人之間搖擺掙紮,用自身的原則來衡量對錯,卻忘了在感情中他是最容易拎不清的人。既割舍不下和江綺蓉的往事,也擺脫不了蕭景煙對他的吸引。

    “阿煙,初來京城時,我同你一樣,厭惡這人心算計,條條框框,做夢都想回到邊關去。在沙場和我一起拚搏的弟兄們,成了見不得光的密衛,湛蓮如此鋒利,卻隻能暗藏鋒芒,做背後捅刀的暗器。可是為了皇兄,為了琅華王朝,我的日子必須要這麽過下去。我忍得太久,反而漸漸淡忘了曾經。”心底唯一殘存的念想讓他在肖弟和蓉妹身上尋找逝去的童年,拚命緊抓不放。

    其實任性的何止蕭景煙一個,他同樣是陷在過往中不願麵對現實。

    蕭景煙從沒想過楚敬乾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本來在琅華王朝的這最後幾件事,她是不得不拜托他,否則,她寧願從此和這個男人再無交集。

    “京城的人身上沒有野性,他們也看不慣不服從他們規則的人,可是阿煙,你這樣倔強。這是皇兄沒有想到的,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當初那個看上去瘋瘋傻傻惹人厭煩的丫頭,其實內心比誰都要孤傲。

    分明她才是了解自己的人,可惜她出現得太晚,而他對她的認知也來得太晚。

    “阿煙,說到底,是我不好,”楚敬乾用力忍住瀕臨崩潰的情緒,“是我對不住你。”

    “你願意衝進火場裏救我,也算是……還清了吧。”蕭景煙疲倦地閉上眼,前塵往事,她已無太多心思糾結。

    當她清醒過來時,看到在床前守護的男子,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了人。還是那襲青衣,卻不是玉樹臨風的荊王殿下了。被火燒灼過後留下的駭人傷疤不曾毀他氣質,是他憔悴形容讓他判若兩人。

    “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楚敬乾用力將蕭景煙的身子往上提了提,“扶青和澤堯還在想辦法,他們醫術很高明,再加上他們的師父漠奕,一定有辦法治好你的。”

    眼前景物好不容易清晰了又變模糊,楚敬乾心中那股無能為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卻還要欺騙自己能抵抗得過注定。

    “瓊玉的遺體,到了蒼州了吧。”

    “是,已經下葬了,就葬在她父親身旁。阿煙,你放心吧。”

    “好。”蕭景煙隻說了這一個字。楚敬乾想讓她多休息會兒,豈料背上那人,卻在片刻之後,直接開始說起臨終交代的話語了。

    “我死以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等我斷了氣,到那個時候,你們就把我的身體燒了,裝到一個瓶子裏去,托人帶去君逸山莊,就埋在七叔旁邊。”

    “阿煙!”

    蕭景煙疲倦至極,沒有力氣再應付楚敬乾的話了。漫天綠意裏,她深切感覺到自己體內生命力的流失。死亡比想象中來得溫柔許多。

    想起剛剛蘇醒的時候,她渾身無力,想睜開眼睛看看周圍情況,竟是沒能做到。所有掙紮的動作在一段對話落入耳朵裏的時候,驟然停止。

    這兩個人的聲音,她熟悉得很。一個是姐姐的,一個是阿阮——也就沅沅的。

    “沅沅,阿煙為人最是心癡意軟,以她的性格,就算遭遇變故,仍不至於殘忍心狠到如此地步,這三年,你的功勞怕是不小吧?”

    “小姐,如果以她原本的性格來入這局,她能撐到現在嗎?根本不行!而且就算小姐你現在拿她當親妹妹看,當初我們不也是隻想把她作為一枚棋子而已麽?”

    “當初我本以為她會出其不意,可我沒想到,她隻是不合適。楚敬乾能服從規則,她卻不能。”

    感覺有腳步聲靠近,隨後一雙手落在自己手背上,蕭景煙下意識地躲開,能感覺到那人明顯頓了一下,隨後不確定地叫道,“……阿煙?”

    蕭景煙的眼睛在此刻終於能夠睜開,看清了眼前人清瘦模樣。三年前是這般沉靜溫婉,三年後還是一樣,隻是形容憔悴不少。那雙眼眸對上時,還是那樣能讓人心碎的溫柔。

    罷了,罷了。

    隻要你們都還好好的,就行了,就算了。

    蕭景煙的眼眶微紅,從嗓子裏擠出一句,“姐姐。”

    洛靖陽卻從這細微變化中,看懂了她的心思。

    “阿煙,所以說……你不行。”

    ……

    朦朧中,有人輕輕拍打自己的臉,她的力氣所剩無幾,好不容易從混沌中掙紮過來,身子軟軟癱在樹底,臉上冰涼一片,不是她的淚,是楚敬乾的。

    “阿煙,這條路已經走完了,你別睡,我們回去,好不好?”楚敬乾說話的樣子,看上去比自己還要費力,蕭景煙不覺想笑,要離開的人分明是自己,怎麽自己反倒變得輕鬆起來,而他卻變得如此沉重。

    “這條路既然走完了,就該分道揚鑣了才對啊……”深深的疲倦感如海浪般從體內深處一波一波湧上來,眼前景物漸漸模糊,恍惚間她聽見雀絕州的高原上呼嘯而過的風聲,老乞丐拿著酒葫蘆,飽經風霜的臉笑起來,皺紋一條一條的。

    他看著自己,一如既往地和藹慈祥。

    “破布條兒,怎麽樣,雀絕州好不好?”

    她迎著風邁開步子朝他走過去,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竟能如此輕盈。雙腿走得飛快,她站到了老乞丐麵前。

    那酒的味道還是一樣,又酸又澀,比起京城裏的美酒佳釀,不知差到哪裏去了。

    可她說,“好!”

    虛空另一頭,跟在老乞丐後頭響起的男聲漸漸遠去。

    他方才說了什麽?

    “阿煙,我用這剩餘的一生來贖我的罪,下一世,你答應我,等等我,好麽?”

    ------題外話------

    注意這不是結局~這還不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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