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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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雨水一串串地砸進江麵, 波濤洶湧, 船也跟著劇烈地搖晃起來。
這樣大的陣勢, 徐柔嘉早就醒了, 然而醒了也無事可做, 她就繼續躺在臨窗的長榻上, 呆呆地聽窗外的雨聲。有風透過竹簾縫隙吹進來,小婦人略顯淩亂的鬢發微微拂動,襯得她雙頰越發瑩白,眉目如畫。
船左右顛簸, 她身子跟著晃動, 頹靡憊懶,仿佛落入水麵的嬌豔花瓣,無數次掙紮都徒勞後,索性任風波欺.淩。
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徐柔嘉眼皮漸重又要睡去時,天空突然炸起一道驚雷,徐柔嘉猛地打個激靈,下意識轉身,尋找謝晉的身影。
可徐柔嘉沒找到,船內空蕩蕩,隻她一人。
“柔嘉別怕,一切有我。”
“柔嘉別哭,我發誓,隻要逃到安全的地方,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苦。”
“柔嘉……”
徐柔嘉閉上眼睛,將腦袋埋進被窩。
謝晉在她耳邊許下的那些承諾,怕是再也無法實現了。
早知今日,她……
想到曾經的富貴榮華,徐柔嘉忍不住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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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柔嘉身世顯赫,父親平西侯驍勇善戰,母親貴為長公主,豔冠京城,高坐龍椅的永嘉帝則是她的親舅舅。父母早逝,外祖母謝太後憐她孤苦,將她接進宮中親自撫養。小時候的徐柔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宛如在蜜罐中長大。
後來,謝太後做主,將她賜婚於英國公府的世子謝晉。
謝晉是謝太後的娘家侄孫,經常進宮請安,徐柔嘉與他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婚後謝晉待徐柔嘉寵若明珠,夫妻倆過了幾年如膠似漆的甜蜜日子。但自從舅舅永嘉帝病逝,遺詔命莊王周岐繼位而非一直深受大臣們看好的皇後嫡子懷王,謝晉留在後院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
直到謝晉連同懷王舉兵造反,徐柔嘉才知道那段時間謝晉在忙碌什麽。
震驚歸震驚,對於謝晉的謀反,徐柔嘉並不是很難理解。其一,謝晉與懷王是親表兄弟,感情深厚,他當然願意支持懷王。其二,謝晉本性高傲,年少時他曾在一場比武中輸給周岐,別人也就罷了,偏偏周岐生母出身卑微常被人嘲笑,謝晉一直都不恥與冷漠寡言的周岐打交道,這一敗北,越發加重了謝晉對周岐的不喜。
可惜驕傲自負的謝晉,再次在戰場上敗給了周岐,懷王身首異處,謝晉帶著她四處逃亡。
五日前夫妻倆被捕,皆囚於船上,隻等被人運往京城,交給新帝周岐收拾。
徐柔嘉自幼嬌生慣養,金貴到謝晉稍微親重了,都能在她身上留下一點紅痕。但跟著謝晉疲於奔命的這段時日,她隻能穿摩肉的粗糙布衣,吃難以下咽的五穀幹糧,再沒有胭脂水粉綾羅綢緞,再沒有丫鬟殷勤伺候,白嫩的腳底都摩出了一片水泡……
要不是謝晉非要帶著她逃,徐柔嘉早就放棄了,被周岐抓住就抓住,大不了痛痛快快地死,也比苟延殘喘活著好。
如今真的被抓了,徐柔嘉隻求一個體麵的死法。
“微臣拜見皇上。”
門外忽然傳來侍衛的行禮聲,徐柔嘉嚇了一跳,難以置信地看向門板。
皇上……周岐來了?
此地距離京城還有一日路程,周岐竟然連一日都等不及就要處置他們夫妻嗎?
罷了,結局已定,早點晚點又有什麽關係。
階下囚也要有階下囚的尊嚴,顧不得打雷與否,徐柔嘉迅速鑽出被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鞋子站到了地上。船裏有個簡陋的梳妝台,徐柔嘉沒時間細細打扮,隨手抓起梳子,簡單地將一頭烏發用木簪定住。
雖無珠釵首飾,但也衣冠齊整,不至於失了顏麵。
剛放下梳子,船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冷風冷雨呼嘯而入,緊跟著跨進來一道修長的身影,那人一身墨色繡龍長袍,腳踏黑靴,隻這打扮就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肅殺之氣。
進了門,男人自然而然地抬首,目光徑直朝她射來。
視線相觸,徐柔嘉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寒顫。
新帝周岐,先帝第四子,徐柔嘉的四表哥。
明明是表兄妹,此時再見,麵對周岐那張淡漠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那雙清冷的宛如冬日幽泉的黑眸,徐柔嘉竟然覺得特別陌生。
周岐鮮少進宮,徐柔嘉見他的次數還不如見謝晉的多。既然見得少,兩人之間便談不上什麽表兄妹的情分,徐柔嘉再怕,也做不來以表妹的身份與周岐攀交情,更不指望周岐會饒過她這個叛臣之婦。
男人還在看她,徐柔嘉率先移開視線,轉向窗外,努力做出無所畏懼的凜然之態。
曾經非貢品綢緞不穿的柔嘉郡主,美豔嫵媚令京城一眾閨秀少婦黯然失色的英國公世子夫人,此時隻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衫裙,頭戴木簪,乍一看就是個尋常鄉間少婦,但她杏眼雪膚,脖頸修長,纖腰柔弱,猶如鸞鳳落入塵埃,絕代芳華難掩。
周岐笑了笑,盯著徐柔嘉的黑眸卻不見溫柔:“多年不見,表妹風采依舊。”
表妹?
親昵的稱呼入耳,徐柔嘉不受控製地冒出一層小疙瘩。她有很多皇家表哥,表妹聽得多了,可她已經記不起周岐是否這般喚過她,如今兩人是敵對關係,周岐突然喊得那麽親熱,還誇她風采,是什麽意思?
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徐柔嘉很快冒出一種猜測,那猜測叫她恐慌。再也無法維持麵上的冷靜,徐柔嘉警惕地瞪向周岐,水潤杏眼露出驚懼,如落單的幼鹿獨自麵對凶猛的野獸。
周岐唇角上揚,一邊轉身一邊淡淡吩咐道:“請英國公夫人去隔壁船上用茶。”
聲音未落,帝王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闖進來的,是那日抓捕徐柔嘉夫妻的陸定,據說陸定是周岐的心腹侍衛,也是周岐母族那邊的親戚。
“請夫人移步。”
陸定冷冷地看著她道。
徐柔嘉揚起下巴:“我不去。”
“皇上有令,夫人若不識趣,就別怪我僭越。” 陸定神色不變,隻卷起了袖子。
徐柔嘉本能地往後退。
迎著她驚恐防備的杏眼,陸定幾個箭步逼近,沒有任何廢話,直接來抓徐柔嘉的胳膊。
徐柔嘉又驚又怒:“大膽,你可知我是什麽人?”
她是太後的掌中寶,是先帝最疼愛的外甥女,平時皇子公主們都不敢公然得罪她!
陸定冷笑:“管你是誰,我抓過你一次,自然敢抓第二次。”
徐柔嘉登時白了臉,上次陸定抓她時就很粗魯,徐柔嘉的手腕險些被他捏斷。
陸定見她怕了,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柔嘉緊緊攥著雙手,當陸定不耐煩地皺眉,似乎真要動手時,徐柔嘉一咬牙,大步往外去了。與其被陸定粗魯地推推搡搡,她寧可自己走。
小船旁邊停著一艘大船,暴雨如注,徐柔嘉不在乎淋雨,陸定卻高高舉著傘一直將她送到大船的主艙門前。路上徐柔嘉賭氣想衝出傘下,陸定動作比她快,總是不叫她如意,仿佛將她安然無恙地送到周岐麵前能證明他多有本事似的。
“皇上,英國公夫人到了。”
“進。”
陸定得令,低頭在徐柔嘉耳邊道:“少耍花樣,皇上可沒有我的好脾氣。”
就陸定這樣,還算好脾氣?
念頭剛落,陸定搶先推開船門,隨即閃到一旁,擺明了不想再與她糾纏。
徐柔嘉隻好壓下怒火,心情複雜地邁了進去。
船內,周岐坐在榻上,麵前擺著一方矮桌,棋盤已經備好。
“表妹可會下棋?”周岐對著棋盤問,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種冷意。
徐柔嘉抿唇不語。
“坐。”周岐還是不看她,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徐柔嘉站在門口不動,身後陸定突然一指戳在她脊梁骨,疼得徐柔嘉不得不往前躲。
陸定迅速帶上了門。
徐柔嘉沒有聽到陸定離開的腳步聲,知道他就在外麵守著,她放棄了逃跑的希望,再看榻上似乎隻想與她下棋的周岐,徐柔嘉咬牙,走過去問周岐:“皇上到底想做什麽?如果你想我們死,盡管下手便是,不必故弄玄虛。”
周岐隻是敲敲棋盤,淡然道:“陪朕下棋,下完自會知曉。”
徐柔嘉不信。
周岐也不多加承諾,靜靜地看著棋盤,似乎可以一直這樣看下去。
徐柔嘉沒有他的好耐性,問不出來,又無路可退,最終還是繃著臉坐在了周岐對麵。
小婦人習慣地整理裙擺,一雙玉手嫩似筍尖兒,單單這雙手,就令人想好好地憐惜她一番。
可周岐視若無睹。
他與這個表妹沒有半分情誼,小時候不曾親近,成人後見麵更少,周岐對徐柔嘉唯一的一點印象,是有次隨父皇秋獵,他騎馬獨自遊蕩於草原,遠遠看見謝晉與徐柔嘉在一起。當時謝晉抱著徐柔嘉站在一條溪水中,作勢要將徐柔嘉丟下去,徐柔嘉緊緊勾著他的脖子,一聲一聲地叫著不要。
夫妻恩愛,滿城皆知,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浪形骸,周岐隻有不恥。
沒等二人發現他,周岐便調頭離開了。
如今,看在宮裏白發蒼蒼的祖母的麵子上,周岐才啃喚她一聲表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