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快樂的兒童節。

    對於陳有信來說，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早上10點，他站在周山東海船廠的深潛渠廠房，親眼看見【海龍獸】的第一次下海實測。

    這艘深潛器，設計標準是4000米，這還是保守數據。

    船體采用海豚水滴形，最重要的秘銀鈦合金抗壓倉位於海豚頭部，在上麵有三個小的加厚玻璃觀察窗，雖然不好看，但很安全。

    雙方第一次合作，還是磨合期，沒敢大言不慚放衛星說能潛6000米，000米，否則萬一出了大簍子，大家一起丟人。

    “各單位注意，【海龍獸】深潛器第一次室內下水試機，測試編號hsq001……”

    張東海拿著對講機，在臨時指揮中心台上發布命令。

    機械組，檢查完畢。

    傳吊組，準備完畢。

    動力組，自檢完畢。

    應急維修組待命。

    陳有信和謝光華站在岸邊，老謝一直在介紹各種細節。

    龍門吊臂將深潛器吊起，移動到倉庫的人工海渠上方，再慢慢降下去。

    突然，背後傳來一陣喧嘩聲。

    一個聲音喊道：“停停，都住手！全都給我停下來！”

    陳有信回頭，隻見幾個穿著黃色工作服，戴著紅色安全帽的人走進來，為首的看起來是個小領導，指著這個不準動，要那個不準操作。

    嗡……

    開龍門吊臂的工人認慫了，被這些黃衣服的船廠領導逼著，又將【海龍獸】從海渠上方拉扯回來，降落在水泥渠的岸邊。

    “怎麽回事？”

    陳有信有點懵，突然覺得身邊不對勁，連忙把謝光華扶住：“謝老！您還好吧？”

    謝光華的臉色蒼白，抓著心髒部位，表情非常難受，但還在努力撐著。

    “有藥嗎？您別激動！”

    陳有信連忙問，趕緊在他口袋裏找速效救心丸。

    謝光華吃下藥，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我……沒……事……”

    張東海鐵青著臉從指揮台走下去，厲聲問道：“肖科長，你這是什麽意思？”

    為首的肖科長40多歲，雖然比張東海矮一個頭，但他昂首挺胸，氣勢上沒被張東海壓下去。

    肖科長回頭，大聲叫著誰都不許操作，再對張東海說：“張指導，您這麽做讓我們很為難呀，我叫停也是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

    張東海氣壞了：“這是我自己的項目，需要你操哪門子的心？”

    肖科長滿臉堆笑：“確實是您的項目，但倉庫是我們船廠的嘛，您借用我們的機器設備和測試場地，就得遵守我們的安全管理條例，咱們一切都按照規章製度辦事，這話可是您以前的口頭禪呀。”

    周邊好幾個老爺子聽到這話，差點被當場氣出病來。

    如果非要按照船廠的安全管理條例，下海測試之前必須填寫申請表，向上層層報備，經過領導研究，批複簽字，才能再做下去，而肖科長就是最重要的審批負責人之一，大權在握，今天故意來惡心人，這是在強調他的權力嗎？

    關鍵是，張東海才是負責人，【海龍獸】又不是船廠的項目，需要船廠領導審批什麽？

    這是故意刁難，絕對不是為他們著想！

    肖科長走到【海龍獸】的旁邊，伸手在機殼上撫摸，戲謔說道：“做的不錯，蠻像【海龍號】的，可以呀，廠裏現成的技術拿出來自己用，肥水不流外人田。”

    這話特別刺耳，陰陽怪氣的，四周一幹老人都皺起眉來。

    “聽說你們安全艙的抗壓材料比我們船廠的更先進，老張，這麽好的材料怎麽不優先提供給廠裏呢？哦，是這個年輕人提供的嗎？”

    肖科長又走到陳有信這邊，熱情伸出手：“你好小夥子，我是東海船廠安全生產科的科長，我……”

    啪！

    謝光華直接一巴掌打掉肖科長伸出來的手，不準他的肮髒爪子玷汙陳有信。

    陳有信也嚇了一跳，謝老這麽剛的嗎？

    肖科長驚愕，立刻拉下臉來，指著謝光華嗬斥：“老謝，你這就過份了啊，我敬你是長輩，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三番五次不給我麵子，那就不怪我認真辦事了。”

    謝光華用力啐了一口，唾沫直接噴了肖科長一臉，厲聲罵道：“誰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不就是沒給你好處費嗎！”

    肖科長惱羞成怒，指著謝光華大罵：“你這個老東西，成天隻知道倚老賣老，以為廠裏沒人治得了你是吧！六年前你兒子害死我大哥，這事我還沒跟你算賬。現在我嚴格按照規章製度辦事，你又當眾汙蔑我的清白，毀我名聲！你算什麽德高望重的前輩？我呸！”

    四周一片嘩然，怎麽又在翻舊賬，提起廠裏的禁忌呢？

    六年前，謝光華的兒子是【潛龍號】深潛器的主駕駛員，肖科長的哥哥是副手，不幸的是，在一次遠洋科考活動中，【潛龍號】失蹤了，沉入超過7000米的海底，屍骨無存，想找都找不到。

    事後，上級專家團調查後，猜測有可能是抗壓件超壓損毀導致壓力失衡，而謝光華正好是抗壓件材料的總指導。

    當然，這些都不是確鑿的證據，畢竟深潛器失蹤找不到了，抗壓件材料是其中一種可能，肖科長故意把它說成板上釘釘，就是在殺人誅心，往謝老身上潑髒水，還是洗不掉的那種。

    謝光華怒視肖科長，悲憤地喊著：“你大哥死了，難道我兒子就沒有死？我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就這一個兒子，現在連個給我送終的人都沒有！”

    “老謝！不要說了！”

    張東海打斷他們的爭吵：“【潛龍號】的事故誰都沒有責任，不是你的，也不是小肖的，誰都不準拿那件事來攻擊其他人！誰再敢提一個字，別怪我翻臉罵人！”

    謝光華走向【海龍獸】，對站在旁邊的王老喊道：“拿梯子來！開倉！我要進去！”

    “老謝你瘋了！”

    “這是第一次下海，還沒測試密封性，不能進人。”

    “老謝，別激動，冷靜一點！”

    老頭們都攔住謝光華，但他堅持要開倉進去，還衝著陳有信喊：“小陳你去開龍門吊機，把我放下海！”

    “我去開……哎喲……”

    陳有信傻眼了，他會開個鬼的龍門吊機啊，而且他也認為第一次深潛測試不應該進人，萬一密封不好，進水了真會死人的。

    謝光華掙脫大家的拉扯，搬梯子搭在【海龍獸】上。

    他爬到入口處，回頭惡狠狠衝著肖科長說：“今天我非要下去測試，誰也攔不住我！萬一我死在裏頭，我和我兒子一起賠你大哥的命，這就是我的鐵棺材！”

    謝光華72歲，按理說隨便拉扯就能把他控製住。

    但其他人仿佛都沒吃飯一樣，沒力氣，隻能看著謝光華鑽進深潛器。

    主要是這個肖科長的做法太惡心人，表麵上看起來是因為【潛龍號】事故產生的私人恩怨矛盾，實際上真正的原因還是老謝說的，沒給他個人好處費。

    但【海龍獸】是退休老工人們眾籌的產品，是他們的心血，怎麽能允許肖科長這種小人染指？

    嗡……

    龍門吊臂又動了起來。

    陳有信有操作工在身後悄悄指點，臨時抱佛腳學了幾招，他不是船廠工人，領導對他的命令不起作用。

    “給我停下！誰再動就扣工資，停工停薪！”

    肖科長在下麵氣急敗壞地叫囂罵著，又衝到龍門吊操作台，指著陳有信厲聲嗬斥：“你給我住手！哎呀！”

    去你大爺的。

    滾！

    陳有信對這家夥格外厭惡，伸手就是一掀，把肖科長推了個仰麵朝天，幾個老頭趕緊擋在他們中間，表麵上在關心肖科長摔疼沒有，實際上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不準他起來搗亂。

    張東海陰沉著臉，拿著對講機下命令指揮，順便還和裏麵的謝光華通話。

    確認裏麵的設備運轉正常，張東海就下令入海了。

    張東海看著觀察窗後的謝光華，眼角逐漸濕潤起來，拿著步話機的手都有些顫抖，本能地安慰道：“老謝，不要怕，絕對沒事的。”

    謝光華的聲音很平靜，他說：“我既希望它沒事，證明我們是對的，又希望它有事，能立刻帶我走……”

    聽者全都動容，全都感受到了老謝的悲傷。

    【潛龍號】事故讓老謝失去了最親的人，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讓老謝害怕的事情。

    心痛悲哀莫大於死，可死又不能死，老伴身體不好，孫女還在讀書，老謝六十多歲還要繼續扛起這個家。

    可活著還被惡人戳脊梁骨，天天背負著沉重的枷鎖，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老謝如果不找【海龍獸】當成精神寄托，他苟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意義？

    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四周好多人都心疼這個72歲的倔強老者。

    張東海的眼淚都快掉下來，長籲一口氣：“老哥，不說這些了，我懂，我全都懂……小陳，放下龍門吊，下潛吧。”

    陳有信立刻推杆。

    嘩啦。

    【海龍獸】深海潛水器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成功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