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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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華歸夢!
    皇上病危,自南屏圍場趕回行宮之後一連下了三道加急旨意——
    一是暫封聖駕病危之訊,命蕭氏與太子留侍禦前,留金吾、羽林重兵駐守;
    二是著四皇子景泓代帝理政,鎮國公同蕭相共同輔政;
    三是即冊沉瞻為燕王,攜天子諭令入朝監國。
    此三道指令一下,頓令眾人跌破眼境,天家權勢一夕之間風雲變幻。經血浮屠一事,太子氣數已盡,而今留塌侍疾,被架空了實權,位同虛設。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有兩人。一是平素裏謙和恭謹的四皇子,說謙和恭謹那是恭維,若直白一點便是中庸;二乃燕國盛傳已久卻始終未見其人的美世子,這位傳聞中一夜坑殺百官的殘戾世子在他老子尚還在位之際竟獲聖諭繼任王位,更是獲準入朝監國的重任。
    ——無人敢揣測龍心,天子此番諭令的意圖更無人知曉。或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皇上在病危當夜另傳了一人,下了一道密詔。
    天色向晚,夕陽在益州行宮上空潑灑開燦金鮮紅,魚鱗狀的雲彩挾著濃重的色彩布滿天際,落入西山的半輪紅日熔煉出最後的輝煌。
    行宮依山,臨空而建迂回長廊。我憑欄而望,這是我來到益州後見過的最美的夕陽。廊外恭候一行侍衛,皇家送行的隊伍展開旌旗華蓋。
    “長安路遠,世子此行保重。”微風和煦,揚起鬢間長發。沉瞻負手長立於我的身側,漆黑的眸,素白的衣,若有似無的杜若香氣,恍恍惚曾在我記憶中浮現過千百回。
    “救我、我忘了、保重。高息月,你同我說的,除了這三句,難道再無其他?”夕陽斜照在沉瞻修正的鴉色鬢角,映入了他的眼中,灼灼的目光蘊著太多複雜的情緒。良久,低低開口,語意落寞“也罷,你我之間早已說不清,早已無話可說。”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扯了扯嘴角發現不知該笑或是說些什麽。愛欲裏癡纏,欠下難解的債,今世早已說不得,一說即錯,一說即是劫。
    “益州濕熱,春日裏不若北地無限晴好。早些歸來,莫再辜負長安百樹桃花。”
    我微垂眼簾,竟莫名記起及芨那一年皇宮中遍開絢爛的桃花,又在一夜之間悉數落盡。若那一年不曾做出任性的決定,今日我又在哪裏?
    “世子,昭元可否求你一事?……或者,現在應該喚你一聲‘燕王’?”
    沉瞻偏轉過頭,衣袂當風,容顏如雪,說話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帶著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你若執意,不如喚我一聲‘皇兄’。”我從他眸中讀出的悲愴,正如眼前輝煌壯美的夕陽,濃烈浩瀚,密不透風地傾灑出最後的絢爛。
    我怎麽也不會忘記他死死扼住我頸脖笑得癲狂的模樣,肮髒的牢獄中他即使沾滿血腥依舊清冷蒼白得如同子夜的月光。那年我不懂人事,他隻是燕國小小的世子。那年癡纏不清的我們怎麽也想不到,在未來某個祥和的黃昏,燕王與昭元大公主會靜立於夕陽之中,他教她喚他一句,“皇兄”。
    沉瞻的側臉匿在暖光之中,眉宇之間仍是世間少有的絕美容顏,這樣的男子,或許我如何也不會忘卻。“你想說的,我都知道。你不曾說的,我也知道。求我不如憑靠自己。我認識的高息月,應該如此。”
    夜裏起風,侍奉皇上服食完湯藥之後我早早退出了寢殿。傾城如一隻木偶,沒有表情地枯守在龍榻旁,呆呆地望著昏迷中的皇上,時不時幹笑幾聲,表情仍是麻木。我不願再聞殿中的丹石之味,禦醫診斷後得出的結論猶在耳邊縈繞,走在長廊之上耳邊盡是風聲回響。
    “……皇上這病實在蹊蹺,找不出一點病因,卻來勢洶洶。如今拿丹石救了急,卻是飲鴆止渴……”
    “依大人之見,父皇的病疾當如何是好?”
    “依臣遇見,皇上的病眼下隻能調養,萬不可再繼續服食丹藥。之後情形,隻能憑看天意!”
    “……”
    天子病危,留太子與蕭氏留守榻前。早前血浮屠一事,令太子幾欲走向廢黜之境,皇上這一病倒按緩了對太子的責罰。然而此次皇上三道急詔,已揭龍心所向,眼下太子掛著一個空名留在益州侍疾,怕是再又嚐到虎落平陽之苦。
    行至長廊轉角,忽而出現一抹紫靛身影,“公主留步。”抬起頭,蘅若挺直了背端立在我麵前,明顯等候多時。
    我佯裝驚嚇地一拍胸脯,道“太子妃夜裏是想嚇我不成?”
    蘅若勾起嘴角一笑,笑裏沒有溫度“這裏哪裏還有什麽太子妃,公主又何須裝作無辜的樣子?”我低頭拍了拍裙角的灰塵,隻聽她冷冷說道,“公主,枉我在宮中如此信任於你,你與將軍扶持東宮,我也當作你是好心。教人想不到的是今日竟是你同蕭氏陷害了太子!白玉丹書?全都是莫須有的東西!”
    我理整好袖子,又將領口往上攏了攏。春日換上了輕薄衣衫,夜裏背上難免生出涼意。“公主,你難道忘了,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蘅若的話語中透出了幾分急切,連看我的眼神都透著從未有過的淩厲。
    “你說完了?”我抬起頭正視她,嘴角笑意正濃,“若說忘,太子妃是否也忘了什麽?昭元記得自己曾經說過,宮廷之上,沒有永久的朋友與敵人。你能信的,隻有你自己。”風吹過,月色朦朧依舊,長廊之上宮燈搖曳。卻不再是當夜的靈犀宮,與當夜的我與蘅若。
    與蘅若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在她身側駐足片刻,她亦偏頭看我。我唇角輕啟,手中顯出明黃穗墜的密詔,在她耳邊刻意壓低了聲音道“這一次,你可以不再為了東宮,隻為自己而戰。”
    抬頭,黑夜密不透風,遠處的寢殿隱約傳來微弱的咳嗽。天幕上幾點殘星搖搖欲墜,仿佛預示著什麽的到來。突然響起一陣東西砸碎的聲音,隻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皇上的寢殿中衝了出來,徑直向我與蘅若的方向跑來。
    黃覺一把拉住了我,“嗵——”地撲倒在地,表情驚恐慌張到了極點“公……公主!皇……皇上突然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