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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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華歸夢!
黃昏時分,日落西山。殘陽撒下金紅光輝,鋪滿屍橫遍野的涼州城。餘溫未褪,廣袤黃土被鮮血滲透,站在城樓上遠遠望去,一如血池煉獄,慘怖中帶著悲涼。
“已經酉時,怎麽還不見援軍?你的夫君,是不是再也抵達不了涼州了?”賀蘭寂坐在一旁,輕飄飄地瞧了我一眼,暗有所指的話語讓我心頭一沉。我咬牙不予理會,早已麻木的胳膊再一次傳來陣陣酸痛,豆大的汗水從額上滾落,剛被風幹的襤褸衣衫再一次濕透。
昨夜鏖戰,神策悉數葬命於突厥刀刃之下。我作為唯一幸存的戰俘,被突厥當作戰利品般耀武揚威地吊在城牆之上。我眼睜睜地看著神策軍一個接著一個被屠殺,涼州儼然變成被突厥攻領的死城,心中的絕望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逐漸吞噬了自己。
我吃力地睜開腫脹的雙眼,極目望去,沒有任何動靜。我焦急於支援為何久久未至,同時又因為賀蘭寂的話語生出了擔憂與不安。
“阿兄,能不能給她一口水喝?”阿團的聲音響起,比之與我相處時的跋扈倨傲,此刻在賀蘭寂麵前竟變得無比乖順。
賀蘭寂遞給他一杯茶,玩味笑道“陛下倒是挺關心這個女人。她綁了陛下為人質,陛下卻沒有下令殺了她,實在令我驚訝。”
阿團鼓起了嘴巴,辯解道“我隻是見她長得像母後,看她可憐罷了!”說著,他不甘不願地將茶杯遞在我嘴邊,皺眉看著我,“看罷,你還是輸了。你要是早點向孤王認錯,現在也不會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我扯動幹澀的嘴角,裂開的口子流出腥甜的液體。我蠕動了動嘴皮,看了看杯中的茶水,將頭別了過去。阿團注意到我右手腕上被白虎阿胭咬出的傷口再次開裂拉大,血液順著手臂蜿蜒流下,他怔了一下,語氣軟了下來“你喝了它我就命人將你放下來。”
我偏頭看了賀蘭寂一眼,他自顧將杯中注滿茶水,挑眉看了我一眼,輕呷一口,眼底滿是嘲諷與挑釁。
一陣清脆的得得馬蹄聲打破死寂的僵局,由遠及近地飛奔而來。我眯起眼睛望向遠方,半邊沉入地麵的落日勾勒出一個策馬飛馳的黑色輪廓,攜一身血雨腥風,融入太陽的光芒中,朝狂奔我而來。我的心髒隨著馬蹄聲不停地跳動,我看不清來者,隻覺殘陽餘暉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刺目,耀得人目眩頭暈。
“宇文祁夜居然從幽州三萬大軍的埋伏中逃了出來,實在令人刮目相看……”賀蘭寂站起身,走到了我麵前,蹲下身看著我,“看來,你並沒有完全輸。”
我眼神頃刻之間變得凶狠“原來這一切全是你的陰謀!你從何時開始算計?突厥和親?埋伏在涼州之時?還是除掉賀蘭鉞的時候?”我仰頭看著這個城府極深的男人,這一連串的計中計著實令人捉摸不透,“還是說,從你假死的那一刻,你就謀劃好了這一切?”
聽到我的推測,賀蘭寂露出了冰冷的笑“你果然聰明。隻是事到如今,你反應過來已經晚了。宇文祁夜即使逃得了三萬大軍的埋伏追捕,卻如何也逃不掉我的手心!”他的手劃過我的臉頰,激起我渾身的雞皮疙瘩,“或者說,他逃不過你的手心……哈哈哈!”
“心愛的女子將會成為英雄的軟肋,陛下,你如今知曉太後平日對你的教導了嗎?”賀蘭寂起身,揉了揉阿團毛茸茸的腦袋,“佳人再多,成就大業的男兒也萬不可付出真心!”
阿團看看我,又看看賀蘭寂,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城樓下駐足的宇文祁夜的身上,遲疑問“可是教我騎射的巴圖魯告訴我,宇文祁夜是他唯一敬仰的英雄。阿兄,若阿團有一天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如何保護突厥的江山?”
他天真稚嫩的話語讓賀蘭寂驀地一滯,我隨著他的話語低頭望去,始一觸碰到祁夜那一雙久而未見的漆黑雙眸,眼淚便幾欲奪眶而出。祁夜一人跨坐在馬背上,背負一柄金色彎弓,手握一把冰冷長劍,身上的戰鎧幾近殘破,卻仍絲毫不減懾人寒芒。
他的眼神中透出凜冽殺氣,多日未見清瘦許多,滿臉皆是狂沙風霜。一雙眼睛深陷入眉骨之下,更顯俊挺深邃。
我的目光久久流連於他渾身上下的一絲一發,一時之間仿佛忘卻了自身的痛楚。斜陽最後一縷光輝為他的鎧甲鍍上一層金黃,我看著他孤身一人立於城樓之下,腳下躺滿神策軍早已涼透的屍骨,心中五味雜陳。和親的一路上,我幻想過無數與他再次重逢的場景,卻怎麽也想不到會是如今這般淒涼悲壯。
宇文祁夜與我深深對視一眼,我忘不了這樣的眼神,仿佛曆盡了千年,在每夜夢醒時分讓我心痛不已。我感受到自己的雙唇開始顫抖,被繩索緊緊捆綁的雙手不由緊握,指甲深陷入掌肉之中,隻能緊咬嘴皮告訴自己,不能哭。
“宇文祁夜,多日不見,別來無恙!”賀蘭寂站在城頭之上,居高臨下地朝他喊道。
宇文祁夜劍鋒橫向,白刃之間寒光直指向上,我眼前一花,耳畔隻聽見祁夜熟悉的聲音傳來“少廢話,你要如何才能放了她!”
“懸崖之上臨危不亂的金吾大將軍,現下倒亂了陣腳。幽州城外三萬伏兵,將軍應付起來是否感覺到吃力?我今日就要看看大周不敗戰神是如何低頭求饒!”說著,賀蘭寂一揮手,無數身披鎧甲的突厥士兵蜂擁而出,城頭駕滿弓弩,一時齊齊對準了宇文祁夜的方向。
“賀蘭寂!你以往總說我中原人以多勝少,今如此為之,難道忘了自身當日恥笑?”我撕扯著嗓子擲地有聲地喊道,“拿我當人質要挾,又算得上什麽光明磊落?”
“我何時算得上光明磊落?”賀蘭寂反問,“我別的手段你還沒有嚐試過,比如……”他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過來,雙目微眯,透出說不出的玩味,“在宇文祁夜眼前慢慢地折磨你……”
我心中大感不妙,恨聲問道“你想做什麽?”
賀蘭寂看著我正淌著鮮血的手腕,伸出五指死死伸進我的傷口。堅硬指甲與血肉相撞,麻木的腕上傳來一陣徹骨的疼痛,我不禁發出一聲呻吟,額上冷汗直冒。賀蘭寂猛地抽出了手指,對著宇文祁夜耀武揚威地炫耀掌上沾染的鮮血,“這是你心愛女子的血,你如今連她都保護不了,稱得上什麽英雄?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不準傷害她!”宇文祁夜一聲怒吼,“你若要我這一條命,我給你便是!但如果是讓我背叛朝廷,歸降突厥,我與她就算是死,也不會答允!”
祁夜的每一句話砸在我的心上,沉重不已,卻又似涓涓溪流湧入心底,令我眼眶酸脹無比。危急時刻,終究是他懂我。
一陣清脆的掌聲響起,阿團拍手稱讚“阿兄,他果然是巴圖魯心中唯一的英雄!”他的話音剛落,賀蘭寂也拍起了手掌,但麵上仍是嘲諷,“好一個忠心耿耿的金吾將軍!中原朝廷背叛了你,不過就賜給你一個公主,難道就讓你忘了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好一個用情至深的宇文祁夜!”
“你給我閉嘴!”賀蘭寂的話語徹底惹怒了宇文祁夜,他抽出背上弓矢,搭在了肩上,“今日我就算葬身此地,也要拉你陪葬!”
“九郎,不要!”我掙紮著終於開口呼喊出他的名字,一顆心懸在半空七上八下。賀蘭寂掏出一把短匕在捆綁著我的麻繩上輕輕地割著,我看著百丈高台之下宇文祁夜冷峻的麵容之中透出一份顧慮,迎著風,動了動嘴皮,竟沒有覺得害怕。
“高息月,不要說話!”他製止了我欲開啟的唇齒,“能為你而死,我宇文祁夜此生無憾!”
我看見他輕輕蠕動著薄唇,說出了一句隻有我能看懂的話語。衣帛裂錦,我整個身體搖搖欲墜,緊緊閉上眼睛,滿腦子回蕩著他告訴我的那一句唇語。
宇文祁夜的聲音再次響起“賀蘭寂,你要如何才能放了她!”
“如何?”賀蘭寂把他的話語放在嘴邊咀嚼,突然玩笑似的說,“你若敢徒手接住我三枚雙刺短鏑,我便不再折磨她!”
一名士兵呈上來一個方盤,黑色錦帕上放置著三枚金頭短鏑,與尋常箭矢不同,短鏑四麵皆是逆長的鋒利長刺,乃是戰場上見血封喉的絕殺武器。刺鏑若以人手相接,加之射箭力道,逆刺一路刮下肉骨,中箭者當嚐受世間錐心之苦。
祁夜舊傷未愈,幽州埋伏也使他元氣大傷,如今若再接三枚刺鏑……我使勁搖頭,口中一直說著不要,賀蘭寂見祁夜望著我出神,表情猶疑,加重了割裂繩索的力度。
“住手!”祁夜卸下了鎧甲,喊道,“賀蘭寂,你有什麽花招就放馬過來!有我宇文祁夜在這裏,誰也不許動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