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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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華歸夢!
    1、沉瞻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嘣——”
    一根綴紅纓白翎金頭箭倏地射出,直直飛向十步開外的木靶,震的四周空氣都隱隱鼓動。
    “得紅!”靶邊站著的一名侍衛高聲喊道,得意得仿佛那靶數是自己射中的一樣。
    這個侍衛是剛剛從偏門處被替換過來的,原本在這兒看守的侍衛因為連站了三天身體支持不住而與他換了班,如此難得的能近侍主子的機會,他得好好把握、多拍幾個馬屁才行。
    “滾!”一聲低沉而粗暴的怒斥,嚇得那名遠在幾米之外的侍衛立刻禁聲,臉色發白,怕是馬屁拍到腿上了。
    嗬斥侍衛的人是一名長相極其陰柔俊美的男子,若不是方才那一聲怒斥,任誰都會將其視成那種斯文孱弱的翩躚少年——眉如畫,鬢若裁,麵容白皙而秀美。本是形容這世上紅顏的絕筆,用在他身上也毫不為過。如墨般濃厚的眼眸裏藏匿著未知的漩渦,上揚的唇角勾起的卻非笑意。
    燕國民間傳言,這世上唯有美世子可擔美人稱號,國中女子見其莫不羞愧難當。如此妖冶的麵容偏生在了七尺男兒身上,詭魅中透露出滲人的陰鷙。
    燕國世子沉瞻,燕國乃至大周的一個神秘而充滿幻想的傳奇公子。
    他此時身著一套白色滾金邊的束袖便服,上刺金絲銀線鷹隼穿雲圖,長發束起,身形矯健。手握一柄烏金刻雲紋弓箭,站在後院的射箭場地,臉上卻布滿陰雲。
    “殿下,長安傳來消息,大公主重傷,昏迷至今還沒有清醒……”一旁上前一名年歲已高的宦官,他心中早已猜到沉瞻生氣的原因,卻不得不把這更惱人的消息告訴他。
    “嘎吱——”
    一陣刺耳的厲聲,那宦官隻循聲瞟了一眼,便嚇得趕緊上前抓住他家主子的衣袖,突地跪在了地上,騎射場上的眾人也嚇得隨之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殿下,您可別再這樣折磨自己了!您這幾日每天都茶飯不思,奴才們眼裏看著,心中是十分心疼著急啊!”
    那名宦官道,語氣裏透露著三分懼憚、七分勸慰“大公主遇刺,宮中良醫甚多,不出幾日定能醒來。殿下自聞公主遇刺,已有三天不理國事、不曾進食,每日隻顧著射箭,王爺即將進京麵聖,監國之事全然落在了世子身上,還望殿下三思啊!”宦官言之鑿鑿,發自肺腑,教人不得不為之動容。
    沉瞻的左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血液,被勒斷弦的弓弩還緊緊撰在他的手中。猩紅的顏色映著手掌的蒼白,刺目到令人心顫。
    他一把抓起那名跪在地上的宦官胸口的衣襟,雙目迫視著他,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字一頓地說道“通知下去,安排我即日隨扈入長安!”
    ……
    午夜,棲梧行宮長夜寂寥。
    被包紮好的手拂過書櫃,他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中拿出了一幅畫像。
    沉瞻看著畫上的女子緩緩在眼前展開,窗欞灑進一片月光,映在她眉眼之間,蘊著婉轉微光。
    他閉上了眼睛,看到的不是無盡的黑暗,而是滄亭山棲梧行宮鬱鬱蔥蔥的梧桐疏影,遮天蔽日的濃鬱墨綠,交織著刺目的殷紅,就像初遇她時的模樣。
    立夏時分,燕國暑熱已起,強烈的白熾日頭炙烤著大地,一頂流雲如意步攆停在滄亭山腳,高息月在一群婢女的簇擁下緩慢地登上了行宮,不過是他無意起了個惡作劇,封了滄亭的大道。
    彼時燕王已經不問政事,終日沉湎於男色裏,他成了燕國隻缺虛名的國君,執掌一國生死。
    父王的後宮裏沒有女人,沒有陰謀詭計,沒有外戚專權,沒有人威脅他王儲的位置,卻也沒有他的母親。
    小時候他常聽父王說,世界上的女人隻有兩種,醜婦與妖女。醜婦礙眼,妖女要命,是而他從來沒有見過父王寵幸過哪怕一名女子,甚至不知自己的母後是誰。
    他隻記得在父王塵封的書櫃上,存放著一位女子的畫像,落滿灰塵的絹紙上,那女子笑靨如花。他不知那位女子是誰,娟秀的眉眼不似醜婦,卻也曉得尋常妖女不會被父王久久收藏。
    高息月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一頭如墨長發披散至腰間,眼神呆滯地埋在重重紅紗衣中,如月麵龐顯得愈發小巧。幽深梧桐影中乍現一抹猩紅,宛如一團燃燒的烈火。
    “聽聞你是長安人人懼怕的夜叉?燕國沉瞻,幸會昭元公主。”
    她忽而笑了,猶如千年古刹上的雪蓮綻放,杏眼中沉著碧光“你知道我,可是為何我記不得你?”
    一陣清風拂過,梧桐樹影婆娑,碧海滔天。
    那一刻,他才知除了醜婦與妖女,這世上還有第三種女子,她從畫中走來,走入你每夜的夢中,一顰一笑皆令你魂牽夢縈。她有一個名字,叫做你的心上人。
    他喚她“阿胭”,那是畫上女子的名字,便也是她的名字。她是萬民的昭元,長安的高息月,卻隻能是他一個人的阿胭。
    阿胭日日叫喚著要去尋帶著貔貅扳指的人,阿胭的心中隻有一位良人。
    燕國世子殘暴荒y、血洗朝堂,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國殤,在他眼中不過是彈指間的欲孽。他要讓這愛,讓這業障將他與她生生捆綁在一起,誰都動彈不得。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他不怕死,不信佛,不修極樂。生若求不得,唯願與她同赴黃泉,永生永世不再超生。
    那一日她迷蒙中不慎打翻書房燭火,明豔的火光映上淒冷的梧桐影,成了他至今午夜夢回時分最哀豔的夢魘。
    “沉瞻,救我……”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驚慌。她望著他時,深幽的瞳底盡是他的模樣。
    “高息月,今天我們就一起跳下去!地獄中有我陪你,再沒人敢殺你!”
    獵獵風聲回蕩在耳邊,他和她墜入無盡深淵,身子輕盈地在風中飄揚,一如斷翅的飛鳥。
    他緊緊抱著她,嘴角帶笑,卻在半空之中生生停滯。
    “沉瞻,救救我……”
    她如同一隻斷線的風箏,掛在石壁邊,大風襲來,長發飛天亂舞。
    她無助的聲音微弱,飄散在風中,就像那張在大火之中被燒燼的畫像,隨風飄蕩。
    他一把拉起了她,她柔弱無骨地倒在了他的身上,眼神是濃稠不化的硯墨。
    醜婦礙眼,妖女要命。而這第三種女子,礙眼又要命。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能夠理解父王的荒唐。
    ……
    更深疏漏,子規蹄月。
    他抬起尚好的右手,握筆,在這幅重作的畫上行行落下,字體飄逸雋秀“年年負卻花期!過春時,隻合安排愁緒送春歸。
    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
    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1]……
    “聽聞你是長安人人懼怕的夜叉?燕國沉瞻,幸會昭元公主。”
    “你知道我,可是為何我記不得你?”
    阿胭,為什麽呢?
    2、星奴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從今天起,你叫星奴。記得月亮升起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
    一顆流星劃破蒼穹,鳳鳴山巔皚雪蒼茫,萬籟俱寂,星河漫天。
    “我因為救你弄丟了我死去的丈夫送給我的定情信物。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留下來陪我。”
    有風吹起了她鬢角的發,她轉過頭看著一臉呆楞的他,笑著說,“別以為我是可憐你無家可歸,我高息月可不是什麽好人。”
    星奴還是定定地看著她,記憶中隻有阿姊有這麽好看的笑容。
    她見他還是不說話,感到奇怪而頓了下來,忽而想起他是山林教化的野孩,釋懷地笑了笑。
    星奴透過她的頭頂,看見墨藍的天幕上懸掛著一輪皎潔月輪,圓圓的,好像幼時阿姊做給他吃的糕餅。
    “今天是十五……應該吃月若糕……”她在他身旁喃喃自語,“也不知道長安現在還有沒有人會做……我記得他會做……”
    星奴拉了拉她的袖子,想告訴她以前自己也吃過一種別人都不會做的糕,是唯一的阿姊做的。每次他吃著糕餅看著夜空又圓了的月亮,總會想起自己的故鄉。
    她低頭看著他拉住自己衣袖的手,突然發出微弱的歎息。山下朝露寺敲響沉沉鍾聲,伴隨著一兩陣隱約的簫聲,在無聲的雪夜裏回蕩。
    “走吧,天快亮了,要是被主持發現一晚上沒回去,明天又要罰抄經書了。”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伸了一個懶腰。
    星奴低頭跟在她的身後,雪地裏留著她一長串深淺不一的腳印。他貼合著一步一步踩了上去。
    他記得怒雪狂風中的大漠,阿姊總會留下指引他回家的記號,直到有一天,那些無聲的記號被風雪侵蝕,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你沒有名字咯?那就叫星奴罷。你一定要把這個名字記住,若是找不到回家的地方,就尋著月亮升起的方向。”昏暗狹小的齋房,重傷在床的他聽著她在耳邊說起,一旁的鬥窗飄灑進幾片月光。
    “你聽,每晚都有人在奏蕭。想來也是孤身一人,才會如此無聊罷。”
    她踱步至窗邊,窗外一直縈繞著婉轉低回的簫音,千絲萬縷的情愁將整個暗夜纏繞。她伸出手觸摸著幽暗微光,眼睛裏仿佛掉進無數的星辰“你來得及時,我一個人很害怕孤單。”
    孤單嗎?好像是這樣。
    星奴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台階下出神地望著天空。
    “你說,遺忘與自我流放,哪一個會讓人更孤單呢?”她自顧自地開口問他,卻沒有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道,“或許孤單與生俱來,你看天上的月亮,不是一直這麽孤單嗎?它是不是沒有家?還是說,它也像我一樣,丟了自己愛的人……”
    星奴隨著她低柔的話語看向天邊的月亮,無端變得哀傷。
    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子心中藏著太多的故事,因為無人訴說而變得孤單。
    “你不會說話,我教你可好?”她不由分說地拉過他的手掌,認真地在他手心書寫下一筆一畫。
    “這個是你的名字。”她在他手心寫下一個“星”字,“你看,天上這麽多星星,你一定不會孤單。”
    說著,她又寫下了另一個字,“這個是我的名字。月亮雖然孤單,這世上卻隻有一個。”
    她抬起頭時嫣然一笑的神態,令他癡癡愣在了原處。他從未見過如此美的笑顏,仿佛直直照進心房的月光,讓他能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因為這世上,隻有一個。
    走進寺院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了腳步,他低頭認真地走路,一不小心與她撞在了一起。
    她看見星奴身後交疊在一起的腳印,微怔片刻,笑言“不要害怕,我不會丟下你一人走掉。”
    有風揚起她的長發,冰冷雪光照亮她的臉龐。寺院裏又一聲鍾響,震起無數覓食的飛鳥。
    她就那麽輕易地道破了他心中的恐慌。直到很久以後,星奴才知道,因為她也和他一樣,有著相似的恐慌。
    “聽說今夜會有流星,我們溜出去看吧!”
    一路上,她興高采烈地向星奴描述著流星飛落的絢麗景象,他看著她的神情,其實很想告訴她在大漠裏,流星的隕落代表著戰亂與流亡。
    “我聽人說,人死以後會變成星星,你有沒有聽說過?”鳳鳴山巔上,她偏過頭認真地詢問星奴,看著星奴點頭,心滿意足地笑了。
    她一直靜靜地注視著夜空,直到第一顆流星的降落。
    “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會不會離你近一些?”
    天空中繁星閃爍,沒有人回答。
    星奴扯了扯她的衣角,比出了一個祈禱的動作。因為流星的不祥,所以需要以虔誠的心來祈禱。
    她照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我希望我能守護住我身邊重要的人。讓他們不再離開我。
    又一顆流星劃過夜空,一根羽毛輕柔地落在了她的嘴角。睜開眼時,浩瀚星河間如同下起傾盆大雨,無數星辰墜落,掉進了時空的長河。
    星奴不知道她許了什麽願望,但他能感受到自己親吻她唇角時她驀然揚起的微笑。
    如果這時候,自己不是如此沉默。
    那後來又會怎樣?
    ——即使你許的願望會帶來戰亂與流亡,我也會一直跟隨著你,就像我一直尋找家的方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