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宸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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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華歸夢!
    夏日悠悠,太液池中遍開千瓣蓮花,芬芳清香十裏可聞。風過之處,錦灑花瓣飛舞,碧綠蓮葉層層疊疊,直撲向天際。
    “陛下,你快點上來,王爺看見了,又要拿奴才們是問了!”
    “陛下,河裏冷,你快點上來啊!奴才求您了!”
    “陛下!”
    一群奴才齊刷刷地跪倒在滄河河岸邊,正午毒辣的日頭令眾人皆是大汗淋漓,卻動也不敢動,隻一個勁地高聲勸說。
    “本宮不過是想在河裏摘兩朵荷花,你們一個勁地叫喚著什麽?”我從河麵中露出一個頭來,將手中荷花往岸邊一甩,整個身子濕淋淋地便爬上了岸。眾人趕忙上前攙扶,我一拍雙手,撿起地上兩朵荷花,低頭看了看一眾奴才。感受到我冰冷的目光,眾人皆是渾身一抖,旋即跪得筆直。
    “方才是誰說王爺要來?”我突然挑眉問道。
    其中一名宮娥愣了半晌,旋即哆哆嗦嗦地磕頭承認“陛……陛下,是奴婢。”
    濕漉漉的發絲緊貼我的臉頰,嘴角驀地勾起一記冷笑“做的很好。”說著,我將剛采摘下的千瓣蓮放入了她手中,火紅的花瓣映襯著她一張受寵若驚的臉龐。我續道,“這兩朵蓮花倒是極襯你,不知你變成這個模樣會不會也是這般好看?”
    誇讚的話語令宮娥一驚,驟然瞪大了雙眼看我,一張紅潤的臉霎時間一片慘白。
    “來人,將她拖入暴室。三個時辰之內若本宮未在她身上看見‘血蓮華’,你們這群奴才就同她一樣的下場!”
    “血蓮華”,以皮鞭蘸取辣椒鹽水,抽打赤條精身,直至皮開肉綻,雪白人肉上皮骨分離、血肉模糊之際,遠遠觀之一如缽羅紅蓮綻放。刑犯死而不能,噬心刮骨。刑法慘厲非人,是為“血蓮華”。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我走了兩步倒回來,淡淡道“你們記著,若今後誰再敢拿王爺要挾本宮,便不要怪本宮不留情麵。”
    眾人跪倒在地,目送我走遠,一陣風吹過,悄無聲息。
    昭元大長公主晉封皇太女,代掌監國,攝政王宇文祁夜擔輔國重任,手握生殺大權。本為夫妻的二人共同走向了大周王朝的頂端。國不可一日無君,以祖先留下的禮製,皇太女並無繼承大統之先例,而我亦不想逾製。朝廷百官、宗室貴族進言,如此若皇太女誕下一子,或宗室親王嫡出長子,皆可位儲東宮,陪侍以為國君。
    宮中流傳,蕭氏巫蠱亂宮,是夜發動政變,昭元皇太女本孕有一胎,卻在政變之中不慎滑胎。之後便性情大變,終日裏喜怒無常,連攝政王來此也未給過幾分好顏色,教人摸不清這當初情深似海的二人為何落得今日光景。因而皇嗣儲君一事遲遲未見音訊,各封國情形大抵相同,宗室凋敝,唯今還能期盼的便是燕王盡快續弦,誕下宗室嫡親長子。
    “玉香真可憐,今日在太液池沒有來地便被陛下懲罰,怕是今後再沒法子在宮中待下去了。”
    “那可不!難道你還不知道?玉香現下在暴室裏被人打得皮開肉綻,陛下說見不到‘血蓮華’便要唯我們是問,鬧得人心惶惶,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
    “哎……以前公主雖說不像個姑娘家,但對待下人從來都是和善可親,如今怎麽變成了這樣?你看看咱們這座紫宸殿,沒了一點人氣兒,平日裏我是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怪不得近日連王爺都不來紫宸殿看望陛下了。雖說陛下是我見過的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王爺也是風姿倜儻,兩人站在一處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是若我是個男人,怕也會害怕這樣心狠無情的女子罷。”
    “噓……你們難道忘了嗎?‘王爺’這兩個字現下成了紫宸殿的忌諱,與那冷宮中的庶人一樣,是不可說的忌諱……”
    “你們知道嗎?王爺今日又去了冷宮探望那個庶人。那個庶人與陛下眉眼間有幾分相似,雖比不上陛下這一身氣度,但比陛下多了一份柔情似水……怕是極懂得討取男人歡心……”
    “……”
    紫宸殿內一處柱子旁,幾名宮婢湊在一處嚼著舌根,遠遠地便吸引了我的注意。“陛下……”身側的宦官輕喚,語聲中透著幾分試探,“要不要老奴……”
    我抬手製止了他,幽幽開口道“那幾人我看著眼生,怕是新來的不懂規矩。她們既然說起冷宮的好,不若就讓她們去那裏伺候那位柔情似水的庶人,也算是本宮如了她們的願。”
    宦官神色一凜,行禮道“是。”旋即便向牆邊而去。我不再理會,徑自往湯浴池中而去,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風吹幹,帶著幾分潮濕貼在肌膚上,透出幾絲鹹腥,教人無端生出幾分煩悶。
    椒蘭、杜若、蘅芷、豆蔻……白玉鸞鳳池中升騰起飄渺白霧,我在幾名侍女的服侍下褪盡了身上悉數衣衫,緩緩步入了湯浴中。舒適的溫度令我愜意無比,感覺周身在水裏漸漸放鬆。宮女紛紛俯首而退,瑞獸自口中吞出潺潺細流,整座大殿悄無聲息,我在一室安靜中慢慢起了睡意。
    閉上眼睛,剛才那幾名宮女的話語還縈繞在耳邊,此刻竟比當時還要明晰,在我腦海中不停回旋,如同鬼魅,久久揮之不去。
    我在水中雙手緊緊握拳,猛地一頭紮進了水裏。清澈的水流自四麵八方向我湧來,我雙臂緊緊環繞膝蓋,身體蜷縮在一起,睜開眼睛看著從自己呼吸吐納中冒出無數幽藍的起泡。
    直到雙眼酸澀,生出了幾分濕意,我才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在無盡的寂靜之中,一聲一聲,有力地跳動,告訴我,我還活著。
    我要驕傲地活著。
    池邊突然傳來響動,我憋在口中的空氣快要用完,一張嘴,開始向水岸遊去。“嘩啦啦——”水聲瀝瀝,我猛地躍出水麵,周身攜帶的水花亂濺,傾灑在池岸四周,引得來人一聲低呼。
    我不禁笑出聲,茫茫白霧中,我看清了來者,玄色素服穿的嚴實工整,連墨發都是一絲不苟地高高束起,發間所配的貔貅白玉冠映的一張臉龐即使眉頭緊蹙,依舊俊美倜儻。
    我見他的衣裳被我打濕,額發上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水珠,一時竟覺心中快慰無比,方才所起的煩悶頃刻之間消弭,頓時頑心大起。
    “你拉我一把。”我伸出一隻手,對宇文祁夜說,“我腿軟了,上不了岸。”
    他沉吟一聲,將手伸向了我,我突然輕笑一聲,猛地將他拽下了岸。一大片黑色的影子籠罩在我的眼前,“咚——”地一聲,水麵驚起數尺高的水花,混亂之中,祁夜低聲輕歎,伸出雙臂緊緊將我環抱在懷裏,喚了一聲“小黑。”
    我猛然一震,許久沒有聽見他這般稱呼我,感覺竟像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攜帶著早已沾染上灰塵的記憶。
    “我……”
    話音未出,便被他鋪天蓋地的親吻堵了回去。我雙手死死絞住他的衣襟,二人如同水草一般在水中糾纏。幽藍的池水中,他睜開漆黑的雙眸看我,長長的睫毛掃過我眼角的肌膚,令我自體內升起一陣奇異的微妙。
    祁夜的薄唇冰冷,親吻卻愈發熾熱纏綿。他雙手撫過我每一寸肌膚,都令我生出無窮的渴望。我將身體貼近了他,感受著他的體溫,聽見二人的心跳交疊在一起,隻有在這一刻,我才覺得我們又一次真正屬於彼此。
    水麵平靜如常,水下卻洶湧激蕩。祁夜一次次有力地撞擊,讓我如夢似醒,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又要去往何處,隻能隨之在水中浮沉,抵死纏綿。
    如果還能愛,我願傾盡所有。如果隻剩恨,我便放下一切恨個痛快。
    一陣奇異的電流湧過,旋即大腦裏一片空白,我的眼前一片緋紅,似有無數影子在水麵不停地縈繞。我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張了張嘴,卻感受到祁夜擁緊了我,用我幾乎聽聞不清的聲音低低說了一句,“小黑,我們回到以前好不好?”
    在那一刹那,我閉上了眼睛,任由悲愴在心中翻騰,卻依舊沉默。
    被祁夜抱回寢殿中,原本正在一旁輕掃的婢女見狀紅著臉退門而出,我神色一如往常般淡然,被他放置在床上,發現他麵上亦是一派從容。
    “這是什麽?”祁夜發現我床頭新掛的香囊,取下來察看,湖色錦緞上沒有半分修飾,隻孤零零地綴著一枚鵝黃纓絡。他將香囊湊近鼻間一嗅,麵上瞬時顏色大變“你竟然在用麝香!”
    我平靜地望著他,雙眸微眯“我自己的事,你為何要多問。”
    “你的事?”祁夜反問,伸手扣住了我的下巴,緩緩逼視向我,“如若這當真隻是你自己之事,我又何須如此動怒!高息月,為何你要如此折磨我?如果你當真不想再懷上我的骨肉,那麽你此刻便老老實實地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