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字數:2704   加入書籤

A+A-




    2013年,我剛剛接觸宋瓷,很快覺得比元明青花、清鬥彩等等更對自己口味。粗看其貌不揚、不聲不響,細看細節極其講究,溫潤恬退、隨心所欲而尺度莊嚴,終生難忘。宋瓷中,官窯、汝窯、哥窯的真品,少到和自己沒關係,定窯太纖細,不敢拿來用,耀州窯偏繁複,看多了眼暈,龍泉窯偏文藝,我不想太加重我的文藝腔。

    喜歡鈞窯,雲在青天水在瓶,很小的一個手把缸,看久一點,整個人能進去:接近於透明的藍,一會兒如青天,一會兒如湖水,沒有兩處是完全一樣;和青天、湖水一樣,看似均質平靜,其實處處不同。不同深淺的藍、偶爾的不同色調的紅、邊緣的金黃、不均勻的氣孔和開裂,雲湧水動,怪獸靈鳥。

    更喜歡建窯,低調到不起眼的黑褐色釉,肥厚到保暖的鐵陶土胎,凸凹到正好雙手捧起湊嘴的鬥笠盞形,比鈞窯更規整、更寂靜、更悶騷。千年前的建盞,消消毒、去去土、煮一煮,侍弄一陣,完全可以在千年之後用來喝茶,稍稍使使,有類似古玉的寶光隱隱流動。建盞在宋代被譽為天下第一茶盞,通過浙江天目山一帶流傳到日本,被稱為唐物天目盞,曆朝曆代奉為飲茶神器。

    神器中的神器是曜變天目盞,世間完整器隻有三隻,分別藏於:日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日本龍光院、日本藤田美術館。成書於日本永正八年{1511年}的《君台觀左右帳記》記載:“曜變,建盞之無上神品,乃世上罕見之物,其地黑,有小而薄之星斑,圍繞之玉白色暈,美如織錦,萬匹之物也。”我國的記載就又習慣性地加了很多神鬼成分和處女情懷,明萬曆間{1573~1619年}謝肇淛寫的《五雜俎》說:“傳聞初開窯時,必用童男女各一人,活取其血祭之,故精氣所結,凝為怪耳。近來禁,不用人祭,故無複曜變。”

    用理科的語言總結這三隻曜變天目盞的共同特點就是:建盞的釉麵薄膜層呈現藍紫色光彩,曜變的光學原理是薄膜幹涉。用文科的語言總結就是:如錦緞、如孔雀翎、如雨水中的油滴、如珍珠貝母、如後腦被悶棍後眼中所見、如夜晚浩瀚的星空,從一隻盞裏能看到整個宇宙的真相,這真相美得讓人流淚。寫到這裏,大問題來了:我國是建窯的原產地,宋朝從皇帝往下舉國愛茶愛茶盞,為什麽三隻曜變天目盞全在日本,我國未見任何傳世品和出土件?

    2015年8月初的煙台反常地悶熱多雨。下了雨,海水更髒,人下海遊一小時就成綠毛水怪。下海不成,我在屋子裏看雨、喝酒、悶睡,連續做了三個和曜變天目盞相關的夢。大宋建陽水吉鎮的大窯主吳雪哲正在睡午覺,被老窯工鄭尚生拚命搖醒,“開窯了,出神器了,我燒了一輩子都沒見過。”

    擺在吳雪哲麵前的這隻盞規整端莊,從外形看和其他高等級的建盞並無太大不同,但是在午後的陽光下,盞內壁呈現貝殼內壁貝母般的幻彩光芒。“我也沒見過,我也沒聽祖輩兒說過。”“最近的柴火好,溫度比以前似乎高了一些,頭兒,我們發達了!我們把它獻給國家。”吳雪哲想了想,臉上的笑容在瞬間僵住:“發達個屁!我差點被你害了!獻給國家?皇上的確會賞賜,但是,他如果讓咱再做十隻,咱能做出來嗎?”“一隻也不一定能做出。但是我可以試試二次上釉,二次窯燒。”

    “皇上身邊的混蛋們就會說,不管,必須做出來,哪怕血祭窯神!我就拿你媽、你老婆、你妹、你閨女血祭!從童女開始。我差點被你害死了,我們全村差點被你害死了。你快把這個盞裝上最遠的大貨船,當成差等品,和其他窯的差等品混在一起,發到最遠處。別鬧小聰明,把盞砸了,埋在村頭,殘片萬一流出來,官府知道了,逼著我燒整器,我先燒了你。”

    大宋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福建路轉運使蔡襄坐在書案前,心緒不寧。開心的是,他監造的小龍團茶被皇上大誇,“所進上品龍茶最為精好”。不開心的是,一幫歐陽修之類的名士,在江湖上說他,作為一個士人,怎麽能做這種媚上的事兒。蔡襄想了想,人又不是黃金,怎麽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任何事做到頂尖,都是政治,都會被人妒忌;即使是黃金,也會被某些人說成是臭狗屎。人生苦短,不如不管,繼續任性。蔡襄索性展開筆墨紙硯,開始給皇上寫一篇言簡意賅、涉及飲茶方方麵麵的千字文:《茶錄》,上篇論茶,下篇論茶器。談茶器難免涉及茶盞,最近街頭傳聞,建盞有了些極少見的窯變新品種,美豔近妖。蔡襄按耐住心裏不斷湧起的好奇心,不去查訪實物,在宣紙上寫到:“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它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盞,鬥試家自不用。”蔡襄絲毫沒提及傳說中的窯變。他三十九歲了,在係統內為官也這麽久了,這點事兒還是想得明白的。如果推崇數量極少的孤品而不是主流一等品,價值和價格體係無法健全,贗品、仿品必然蜂擁而至,長久看,必然嚴重損害當地經濟。至於兔毫盞的高下如何定,留給愛思考的皇上錦上添花吧。皇上一添花,兔毫建盞天下第一就成了定論,他這篇不足千字的文章就成了千古文章。嘿嘿。

    約五十年後,順著蔡襄在《茶錄》中的說法,宋徽宗趙佶在《大觀茶論》中寫道:“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

    大宋嘉熙二年{公元1238年},天目山明空院迎來了又一批日本國來學習禪宗的僧人,住持曇印大和尚讓人準備了一些極簡單的生活必需品:僧衣、缽、盞。這些從庫房深處翻出來的器物極其粗糙,因為來的僧人太多,器物不夠用,幾代人不喜用的東西都被翻出來湊數。輪到最後一位,其實已經沒的可選,一隻建盞剩在籮筐裏,釉色和“兔毫”迥異,和古拙幽玄的當下審美差異巨大,這個日本僧人也毫無辦法。

    喝完茶,靜觀這隻盞,他清晰地看到了家鄉海邊無比浩瀚的星空。他心裏說,一杯子,一輩子,一定要把它帶回家鄉去。2015年8月初的一天,對著渤海和黃海的交界,仔細琢磨這三個夢和人性,我想我知道了為什麽曜變天目盞都到日本去了。{文/馮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