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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楚天江闊

    陶侃來得極快,且是大軍臨城,帆船浩浩蕩蕩鋪滿整個江麵,褚洽站在城頭揮旗已示無恙,又命人驅使小船前往陶侃處告知如此武昌的境況,可沒想陶侃卻不信,非要帶兵進城。

    褚洽被氣得沒法,可眼下可不能隨意開城,郭默看似還負傷躲在城中,而且在碼頭捉到的郭默親衛還道,郭默的幾個兒子藏在城中。

    所以萬一為陶侃開城後,被賊子逃了誰負責?

    褚洽最後沒法,隻能道:“謝安與桓溫在城中,不如就讓他們來與陶公說個明白?”

    桓溫這時忙了一夜抓郭默的兒子,剛剛睡下,謝安收拾收拾,準備親自去見陶侃,但又一想,還是寫了親筆書信讓人送去。

    而陶侃以駙馬安危之由,想要一並代為守城,並捉拿郭默,若朝廷下了詔書派新任刺史來再離去。

    哪管陶侃想要一並代為守城,謝安分毫不讓,這僵持了一日之後,陶侃欲開船進碼頭,眼看越來越近,謝安登上城頭,遙遙眺望,然後沈勁道:“弓已備好,但比你以往使得要重,就怕你穩不住、瞄不準。”

    謝安接過弓,稍稍一拉,隨即放開,聽得錚然弦聲道:“又不要射死陶公,能落到主艦上就行,免得陶公真當這武昌城是想進就就進的!”

    此時桓溫也伸著懶腰上來,也跟著想要射幾箭。

    謝安循著風,站好角度,順風勢,更助射程。

    這一箭射出去,得罪陶侃是一定的,但若放他進來,那就太對不起王導讓他來曆練的苦心了,大好江州,怎麽可能被你陶侃一人給占去?

    這數百米外,一箭東來,著實嚇壞了陶侃,眼神不好的人看不到是誰射出的箭,眼神好的已經循著箭勢望向城頭。

    陶侃拔下那射進桅杆三寸的白羽箭,見箭身臨時所刻的“安”字,眼中的怒意漸漸化作唇角逸出的冷笑,“不用看了,我倒在想這武昌誰有這個膽子,就算是他褚洽劉胤郭默知道我要來,也得忌憚三分,哪知你謝安石的膽略與骨氣,讓人刮目相看啊。”

    陶侃說罷,命船隊繼續停在原地,再過幾日等到朝廷詔書再行打算。

    隻是這一等就是等了四五日,此時已傳來謝安與陶侃派去的人死在半途的消息,兩人均是一驚。

    這一日沒等到朝廷詔命,江州刺史一日未決,就是要挑起陶侃與守城之人的衝突,無論如今守城的是郭默還是褚洽,如若引得別有心思的陶侃而來,後麵的事就不可控製了。

    如今王猛跟謝安住在褚府,謝安去見他時,這小孩還是不忘邊吃邊看書,褚氏是書香世家,藏書豐富。

    王猛聽到腳步聲,抬眼看了看,又埋頭看書了。

    謝安直截了當問道:“你跟苻央南下,可曾帶了什麽護衛?”

    王猛道:“不曾,她哪裏有錢養得起護衛,能管我倆飽腹就不錯了。”

    真的很缺錢?若真如王猛所說,苻央沒有帶人一塊來,應該分不出人手去追蹤截殺信使,那是郭默派人去截了?

    也不知還有多少漏網之魚,昨夜倒是在城中抓到了郭默其中一個兒子藏匿點,但那小子年幼,身邊的都是照顧他的老仆,問了半天都問不出郭默別的藏身點。

    武昌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來來往往人數頗多,這幾日閉城已經引發很多人不滿,武昌是長江重鎮,出行行商的人頗多,若不是劉胤死得太過慘烈,震懾不少人心,隻怕早就有人要提出抗議了。

    謝安不願再耽擱,與褚洽一商議,決定讓沈勁親自回建康送奏表。

    沈勁快船出行之夜,謝安在碼頭命人架了個茶寮,想著找個時機跟陶侃見上一麵。

    可這茶寮還沒建好,沈勁在半途遇到了謝尚的船隊,同時還得知庾亮的船隊緊隨其後,此處離武昌頗近,兩軍皆是晝夜疾行,謝尚心憂謝安安危,都未曾睡過好覺。

    沈勁將城中諸事告知後,謝尚才稍稍安心。

    見過謝尚後,沈勁依舊要往建康而去,隻因如今江州刺史之位懸而未決,需得朝廷下詔,不然一日無安寧。

    當年溫嶠做這個江州刺史時,並無多沾染政事,閑散度日,如今的武昌多有王敦時遺留下的印記。

    而如今無論是陶侃還是庾亮主導江州,似乎都會讓人看到昔日王敦的影子,兼領兩州,權傾朝野,這是大忌。

    如今三軍齊聚武昌,加上躲在暗處的郭默和苻央,一旦生了衝突,後果不堪設想。

    ……

    茶寮建好,謝安桓溫王猛坐在棚中,兩麵臨江,河麵波光粼粼,江畔清風徐徐,好不愜意。

    謝安埋頭寫著遊曆日誌,不過“武昌的第XX天”這種題目已經寫無可寫,王猛時不時往他的日記簿上瞅一眼,見他字跡靈秀,想了想自己歪歪扭扭的字,有些喪氣。

    桓溫見他這副模樣,故意逗他,“想學成他這樣,起碼要被打幾千次手板,羨慕不來哦。”

    “關中流浪,少有執筆。”王猛淡淡道。

    謝安笑道:“其實人有才華與寫字好壞無關,不過你現在練也不晚,之前我讓你考慮去建康太學,如今校長在你麵前,可有心動想來入學?”

    王猛道:“你和苻央都很奇怪,似乎是一見到我就認定我很有資質才華,也不知你們哪來的依據。”

    謝安神秘道:“無可奉告,你若想知道,以後問她就是。”

    王猛冷靜得不似同齡小孩,“你覺得她還會來救我?她不會那麽蠢。”

    “不會的,因為我知道,她是絕對不會丟下你,她想要的東西,需要你的幫助。”

    謝安說得太過抽象,連桓溫也聽不懂,隻當是他在忽悠這小孩。

    “如果她被我殺死,那我會告訴你,所以你不用著急。”

    謝安又補了一句,聽得王猛隻搖頭,隻覺得此人有時跟苻央一樣討人厭,隻是苻央……多半會裝成白癡的樣子,但謝安,滿臉寫著我很聰明,我很淡定,我什麽都能掌控,但這張臉和溫淡的表情,又讓人恨不起來。

    謝安見他不說話,又問道:“中州有很多人跟你一樣嗎?”

    “太寧三年,我出生在青州,出生之前青州已落入羯人手中,你們士族走得快,隻是我們這些平民,能一路流浪一路苟活就不錯了,後來我與家人失散,好幾次差點餓死。”王猛輕描淡寫道,“你比我大幾歲,說說你的童年吧?”

    謝安放下筆道:“太寧二年,我四歲,大哥帶著我從鄉下回到建康,之後的事,你應該聽過。”

    “三郎揚名的事跡不但傳遍江左,石趙境內也是傳遍了,襄國有很多學館,裏麵擔任教學的都是沒來得及走的士人,畢竟你們這些江左名士與才俊,石勒和石虎都很關注。”王猛頓了頓道,“我隻是想知道,你這樣活著累不累。”

    謝安道:“人若有了目標,有了誌向,做任何煩心事都甘之如飴,比如我被老師逼到這江州來,原說是遊曆,但作為一枚棋盤上的變子,苻央做到了自己的使命,那麽如今要改變苻央郭默造成的局麵,我必須傾力而為,即使到最後會失敗。”

    王猛沉吟片刻,問道:“你甘願做一枚棋子受人差遣?”

    謝安微笑道:“問這樣的話很幼稚啊,不過看在你還是小孩的份上,不如我再告訴你,別以為能一手遮天,掌控棋局,因為任何一人都會有變數,棋盤是江山,但下棋的人並不存在,人人都是棋子。就算是神祗降世,也不能為所欲為,因為世事變幻,由不得一人之力,推動曆史的,從來都是廣大群眾,而不是一人。”

    王猛又沒說話了,似乎在思考,桓溫聽得直打哈欠。

    最後王猛問道:“你的誌向是什麽?”

    這回輪到謝安沉默了,他望著浩浩江水,喃喃道:“往大了說,不過但凡是讀書人不外乎修身治國平天下,但這太沒有煙火氣息了。”

    桓溫實在按捺不住,拍了拍他的頭,“我懂,那些虛頭巴腦的就別拿出來說了,我想天下人都是希望吃飽穿暖,安樂無憂的太平盛世,你也不例外,王小萌同學問得太玄了。”

    謝安望向桓溫,笑道:“是的。”

    “是吧,還是哥哥了解你吧。”

    此時無需言大義,若到了該做什麽時候,他會自會做到,人生之路就該這麽一步步穩固而來,比如這江州,他明知來了會為自己增添煩惱,但是有能力為改變曆史做一份貢獻,他必然會做。

    比如眼下,維持江州的穩定,平衡朝中勢力。

    隻有平衡穩固,才能免去許多事端。

    又等了一日,三軍匯集在武昌水域,這下武昌城中就算有人急著要出城,一時聽聞這種架勢,寧可有損失或耽誤事也不敢輕易出航。

    謝安寫了三份請帖,請陶侃庾亮謝尚單獨來到碼頭小聚,不過這城,還是不讓進。

    即使謝尚是他堂兄。

    謝尚倒是無所謂,庾亮憋著一口悶氣,陶侃等了這些日子,耐心都磨光了,三人隻帶了數十名護衛上岸。

    遠遠見著茶寮裏,天青色袍裳翩翩,正在沏茶的謝安,陶侃暗罵道:“六親不認的小兔賊子。”

    庾亮則是愈發皺緊眉頭,倒不是討厭謝安,而是在意先人一步的陶侃。

    唯有謝尚一臉睡眠不足的慵懶模樣,隻是這副樣子足以讓躲在城頭偷看的溫氏姐妹花癡一番,劉胤之女這幾日是跟溫氏姐妹一起住的,這是溫家的關照,見他孤女一枚,找人來陪伴她。

    劉胤的葬禮還未正式辦,隻因頭顱還在謝安那封存著,作為郭默叛亂的證據。

    隻見陶侃庾亮謝尚一一登岸,褚洽候在碼頭接人,而坐在茶寮裏的謝安架子大得要命,可褚洽毫不在意,因為他知道,若要勸退陶侃和庾亮,還得靠謝安,謝安若給了他們麵子,隻怕後麵的事就不好辦。

    庾亮讚道:“武昌城如鐵桶般封閉,褚太守很有魄力。”

    庾亮跟褚裒關係甚好,見到褚洽也很是敬重,一見麵就開口誇讚,拉進兩人距離,陶侃出身寒門,見兩位士族之間的寒暄,心中冷笑連連。

    而新晉士族陳郡謝氏,謝尚謝安都是特立獨行,比起庾亮來,陶侃看謝尚還是有些順眼的。

    謝安沏好茶,四人剛來到,見過禮後,他忙道:“各位大人一路辛苦,先飲茶,免得冷了失了味道。”

    庾亮問道:“駙馬呢?”

    謝安淡然道:“在抓賊人,今早剛得到消息,郭默軍中有一羯人幕僚露了行蹤。”

    謝尚一口氣牛飲了幾杯茶,問道:“羯人?”

    “是的,我們現在已經確定郭默是被羯人教唆殺了劉刺史,企圖在江州製造混亂,想來多半郭默因為大業城一敗,無顏回建康卸任,已經投靠了石季龍。”謝安給謝尚拿了幾塊糕點,才道,“所以已在武昌城極其周邊發了通緝令,郭默與羯人勾結,殺害忠臣,意圖叛國,誰若藏匿賊人,那麽就是一並連坐……不過也可能是不知者不罪,所以給了三天期限,若三天內能交出賊人,那麽免除幹係。”

    謝尚又問:“聽你這話,看來是有人故意保護著郭默了?”

    謝安歎道:“大概如此吧,不然褚世伯和桓大駙馬已經將武昌城都寸寸查探過了,怎麽還找不到這人呢?”

    “其實現在小侄也很為難,不是不讓幾位進城,而是實在是不想中了羯人詭計,讓幾位大人之間生了矛盾,所以冒死將幾位擋在城外,尤其是陶公。”謝安一臉真誠地望著他道,“陶公這幾日受的氣,等到朝中詔書下達,江州刺史之位授下,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安石必定親自前往巴陵謝罪。”

    陶侃一肚子話頓時被他這番話給堵了回去,庾亮早就領教過謝安口才,一聽他的描述,大抵能想象出這幾日陶侃先抵達時所受的氣,一時竟有些佩服謝安的膽略,若此時換成褚洽單獨一人,隻怕這溫吞閑散的武昌太守是沒法攔得住陶侃的。

    如今倒是不錯,庾亮一時心情竟是大好,什麽話也沒說,拾起溫熱茶水的杯盞,望著這楚天江闊,一口悶氣抒出胸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