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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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塊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比例50%, 48小時後可見  韓元同問斬, 安王撤藩,金雲峰自盡, 金家上下,男女老幼十幾口人,無一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 有兩個人本來可以逃得一死, 卻最終沒能逃脫飛龍衛的天羅地網。

    更沒人知道,那兩個必死無疑的人,竟然隱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邊陲小鎮裏, 七年之後,還能再度與當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這個意外發現帶給傅深的驚嚇, 足以與一個月前的賜婚聖旨媲美。

    這麽多年來,他變了很多, 被世事磋磨過,被命運捉弄過,早已不是當年行事全憑一腔熱血的大少爺。趕鴨子上架的戎馬生涯使他快速拋棄了最無用的幼稚和任性, 還有不必要的敏感。

    心境沉澱, 鋒芒內斂, 他懂得了何為“身不由己”,也學會了尊重“人各有誌”。他甚至與嚴宵寒重建了友誼, 將往事一筆勾銷, 從此不再提起。

    當年傅深怒氣衝衝地摔了玉佩, 擲地有聲地與他恩斷義絕。可後來氣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實應該知足,因為嚴宵寒當日給他留足了麵子。會安排飛龍衛在他走後再動手,至少有一半是為了瞞著他,不叫他傷心。

    不論公義大節,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惜傅深那時在氣頭上,嚴宵寒無論做什麽在他眼裏都是“處心積慮”。兩人自此後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來朝,宮中舉辦了一場馬球會,元泰帝令禁軍下場,與勳貴子弟共組一支馬球隊,迎戰外邦馬球高手。

    打到一半時,馬球被擊飛到場外,負責撿球的小太監動作稍慢,球還未脫手,一個外邦球員竟心急地揮杆便打。常打馬球的人手勁非常人可比,那一棍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殘。傅深離的最近,衝過去一杆撈起小太監,將他甩到自己馬上。

    馬球一向粗暴,衝撞受傷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釁,居然還不停手,下一杆直朝著傅深的臉揮了過來。

    隻是還沒等那根球棍遞到傅深眼前,餘光中有個什麽東西打著旋兒飛過來,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員的太陽穴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將一個八尺漢子從馬上砸進了地裏。

    傅深愕然回望,隻見嚴宵寒端坐馬上,若無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滑了。”

    那一下勢必用了極大的力氣,還要假裝失手,對手腕的負擔不可謂不重。傅深留心觀察,下半場時,嚴宵寒果然換成了左手持杆,握馬韁的右手似乎不太敢用力。

    他心情複雜,難以避免地想起舊事,又自我安慰既然已經一刀兩斷,那就有恩報恩,兩不相欠。

    馬球賽結束後,他在場外攔下嚴宵寒,給了他一瓶上好傷藥,算作答謝。嚴宵寒卻沒讓他就這麽走了,一邊費勁地包紮自己腫起來的右手,一邊問:“蠻夷處處針對我們,逮著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監,豈非將自己置於險地?”

    他居然還有臉提“救”字?

    傅深對他沒有好臉,硬邦邦地反問:“不然呢?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他打死?”

    “那隻是個太監,”嚴宵寒單手實在不便,索性放棄不管了,右手擱在膝頭,平靜地問,“值得你出手相救嗎?”

    傅深聽懂了他言外之意,於是更來氣了,隨手扯過一旁的繃帶,灑藥包紮一氣嗬成,三下五除二將他右手包成個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轉身走了。

    “太監又如何?最不該救的是那些恩將仇報不擇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該。”

    兩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巨變,傅深先後經曆喪親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諸公推上了戰場。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離京前,嚴宵寒主動給他下了一封帖子,請他某處園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紛飛,行人稀少。傅深踏著遍地枯草積雪,走過湖邊小橋,來到湖心亭中。

    三麵琉璃窗,一麵門簾擋風,屋裏暖香融融。瓶裏插著一枝白梅,桌上幾樣小菜,泥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茶。嚴宵寒站在窗前看雪,聽他進門,回過身來微微一笑。

    傅深一身白孝,一臉冷漠,個子長高了,卻比原先清減了許多,似乎從少年稚氣中脫胎出來,現出日後英俊分明的輪廓。

    “叫我來幹什麽?”

    他仍然沒有好臉,眼裏卻不再滿是不信任。當然,也可能是壓在他身上的國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經沒力氣計較過去那點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嚴宵寒道:“明日大軍開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識一場,為你餞行,願意賞臉嗎?”

    傅深不客氣地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來都來了。你也別罰站了,坐吧。”

    嚴宵寒替他斟上茶,舉杯道:“前路多艱,望將軍珍重。但願來年……還能與將軍在此飲酒賞雪。”

    前路何止是多艱,豺狼虎豹,簡直是必死無疑。

    但他沒有勸,勸不動,也沒資格。傅家三代忠義軍魂,戰死沙場何嚐不是一種歸宿。

    傅深單手執杯,與他輕輕一碰,輕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誰還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許個願,若我不幸戰死,死前最後一件事是原諒你。”

    湖上風聲嗚咽,雪花紛紛揚揚,蒼穹如同一個填不滿的巨大空洞。

    名為送行,實同訣別。

    “我祝將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輕聲而平穩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輩子。”

    千難萬險,傅深終究還是逆流而上,殺出了一條生路。湖心亭裏的那句祝願成了真,等他回朝時,嚴宵寒已升任飛龍衛欽察使,比以前更不是東西。兩人在朝中共事,見麵就掐,終於掐成了一對盡人皆知的死敵。

    前塵舊事,輕輕擱下。

    可傅深捫心自問,他真的坦坦蕩蕩地放下了嗎?

    前因後果他都可以不在乎,傷口結疤,平複如初,可當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是那麽容易就能忘掉的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傅深如今做什麽事都要留個後手,就是當年留下來的習慣。他已經不怕被人背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麽人了。

    然而一重一重舊事之下,還藏著最後的真相。

    采月沒有死。

    “……我與念兒被飛龍衛抓走,關在一處監牢裏,卻沒受拷打,也無人提審詢問。大約兩天之後,有人往我們的飯食飲水中放了迷藥,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醒來後,人已在寶岩山樹林中的一架馬車上。車上有衣食盤纏,我們就靠著這些銀子在附近村子裏落腳,學會了做酒的手藝。前年村子裏遭災,我聽說您在北疆,那裏商旅往來頻繁,也安定太平,便帶著念兒來了北方。沒想到佛菩薩保佑,竟真的遇見了恩人……”

    這一出金蟬脫殼是誰的手筆,已經不用再猜了。嚴宵寒把人抓回去後,或許還沒來得及上報,金雲峰就已在獄中自盡身亡。人都死了,蓋棺定論,采月和那小兒便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沒什麽所謂了。依飛龍衛斬草除根的行事方式,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借此機會以迷藥替換毒藥,將二人假作屍體運出城外,放他們逃出生天。

    至於他為什麽突然大發善心,雖然聽起來像是自作多情,但傅深找不出別的理由能解釋了。

    是因為他。

    傅深實在找不出語言來評價嚴宵寒這缺心眼兒的混賬,心髒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飛度關山,回京暴打他一頓,讓他以後再也不敢裝大尾巴狼。

    如果傅深遇不到采月,嚴宵寒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這件事的真相。他會永遠擺出一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麵孔,從不解釋,從不爭辯,從不要人理解。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該在泥裏掙紮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還敢坦蕩地說,在他心中,沒有比“利”更高的東西了嗎?

    一壺烈酒,燒的他心口微微發燙。

    “這得是多狠的心哪,嚴兄,”傅深抓著輪椅扶手,低聲自語,“真忍心讓我恨你一輩子麽?”

    他的睫毛上還掛著雨滴,眸光渙散,看起來竟然像是要哭的樣子。雖然明知道是假的,嚴大人還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來坐好,低聲問:“先去我府上,讓沈遺策來給你看看傷,行不行?”

    他有點擔心傅深的傷勢,畢竟讓一個殘廢在石磚地上跪一個時辰不是鬧著玩的。傅深不知聽沒聽懂,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疲倦地半闔著眼,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跟沒骨頭似的靠在車廂板壁上。馬車向嚴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還被顛的左搖右晃。嚴宵寒凝神觀察他許久,終於試探著把手伸向傅深。果然還沒近身,閉眼假寐的人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幹什麽?”

    嚴宵寒:“你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傅深臉上閃過一絲迷茫:“哪兒都不舒服,怎麽?”

    他的手指冰涼,掌心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意,嚴宵寒歎了口氣,手腕反轉,使了個巧勁掙開他的鉗製,抬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發燒了。”

    燒得都燙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沒什麽感覺,自己也抬手摸了一下:“不熱啊?”

    嚴宵寒:“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後腦勺為支點,翻了個身,側身對著他,渾不在意地說:“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隻是從皇宮到嚴府這一路,沒能根治的暗傷和淋雨所受的寒涼一股腦發作起來,病勢洶洶,再加上精神透支與心力交瘁,傅深燒得有點神誌不清,下車時徹底暈了,怎麽叫都叫不醒。嚴宵寒無法,隻得一路將人抱進去。

    下人個個目不斜視,大氣不敢出。嚴宵寒治下嚴謹,仆婦下人遠比侯府那幫老弱病殘手腳麻利得多,不過片刻便將浴桶熱水準備齊全,還預備下了衣裳毯子,來請二人入浴。

    嚴宵寒不放心假手於人,親自替傅深寬衣解帶。濕透的白單衣貼在身上,勁瘦修長的軀體幾乎一覽無餘,可惜這會兒嚴宵寒生不出什麽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雙腿上。

    層層疊疊的繃帶已被鮮血浸透,方才有紅衣擋著不明顯,現在看簡直是觸目驚心。嚴宵寒俯身將他抱起來,曲折雙腿,小心放進盛滿熱水的木桶裏,被溢出來的水稀裏嘩啦地澆了一身,也顧不得狼狽:“侯爺……傅深?”

    他的手指無意間掠過傅深頸側,黑發全部被撥到另一邊,露出動脈旁一道淺色傷疤。那位置凶險得令人後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這個人就不會好端端地躺在浴桶裏了。

    嚴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身上有多少傷疤,陳舊的新鮮的,從未顯於人前,落於史冊,都鐫刻在年少封侯、意氣風發的歲月背後。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說的“意難平”。

    如果他不曾信賴過帝王,不曾將天下放入胸懷,又何必背負著沉重的鎧甲一次又一次走上戰場——三位國公的餘蔭,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富貴少爺嗎?

    嚴宵寒從外麵叫進來一個小廝,一指浴桶裏的靖寧侯:“看著點,別讓他掉水裏。”

    浴房裏放了一架屏風,隔出兩處空間。嚴宵寒繞到另外一邊,三下五除二衝洗幹淨,用手巾擰幹長發,拿簪子挽在頭頂,換好衣裳便回到傅深這邊來。小廝還沒見他對誰如此上心過,暗自納罕。

    傅深燒得腦海中一片混沌,隻有一部分意識還清醒著,感覺自己從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進溫暖的水中,舒服的昏昏欲睡,可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手伸出來,抱緊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飄散,有點說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蠱惑了一樣,朝他伸出雙臂。那人扣著他肩頭的手微微用力,隨著“嘩啦”的水聲,他被人抱出了水麵。

    軀體脫離溫水的那一刹,寒意從四麵八方襲卷而來。傅深仿佛又被人扔回了淒風冷雨的荒涼天地間,他含混不清地呻/吟了一聲,下意識地掙動起來,試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嚴宵寒差點因為他的猛然發力栽進水裏,來不及惱怒,先看清了他的動作,忙抖開一張毯子將他裹起來:“沒事,別亂動,還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