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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九,薑塵記得十分清楚,因為那一年的臘月是小月,隻有二十九天,所以當天便是除夕。
在馮山鎮馮山村,隔五天便是一個集,四九輪換,每年的臘月二十九都將是一年之中最後一個集,也是時間最長,最為熱鬧的一個集。
前幾天剛下了一場雪,此時的馮山村一片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模樣,零下的溫度使人呼出的氣成漫漫白霧狀,犀利的冷風刮到臉上便是一陣冰涼,即便如此,馮山村的大集上依舊是人山人海,看來再冷的天氣也阻擋不了人們過節的熱情。
薑塵穿著一件綠色棉衣,雙手插進兜裏,靠在東邊大道一棵十幾米高的老榆樹上,老樹的樹皮皺皺巴巴,表麵還有不少碗大的疙瘩或坑凹。由於薑塵的棉衣夠厚,裏麵又包著毛衣和秋衣,也就沒有感受到倚靠在老榆樹上的不適。不過由於腿上隻穿了秋褲和套在外麵的一條黑色小單褲,陣陣寒意從衣料微小的縫隙中穿梭而入,透過薑塵的皮膚,引得他不住的哆嗦。
此時踏於他腳下的水泥路,已不複往日的平整,甚至比不得當初泥濘小路的柔軟,這得益於多年來私運大貨車的摧殘。這些私運貨車無一不是超載違章車輛,幾十噸重的石材或沙子等被重型斯太爾貨車載著從脆實的水泥路麵碾過,使得本就不過關的公路在不足兩年的時間內就傷痕累累。
身後哺育他多年的黃磊河,也缺失了春秋時節的流水潺潺,一層細密的薄冰鋪在河麵上,簇簇積雪點綴,白茫茫、冷悠悠的一片景象。薑塵突然間想起了三年前的冬天,和發小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圍堵捕捉水鳥的一幕,也同此刻一般。
待過四年的馮山中學就在眼前,薑塵卻不忍踏足,由於所處地勢較高,他可以清楚的看到校內的操場以及一側的教學樓。兩層的教學樓依舊是綠牆紅瓦,昔日同學在走廊間打鬧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一晃眼,而今眾人已分散各地,有些早早的踏入社會,為生計奔波。操場角落的秋千隨風搖擺,寒涼的鐵索發出“吱嘎”的刺耳聲響。
臨近中學畢業之時,薑塵操著一口鄉音濃重的普通話,滿含深情的做了一番簡短的演講:“同學們,今日一別,我們將分散天涯,有的踏足社會,有的將繼續他的學業,當中少數人還會步入重點高中。我隻希望,在一朝碰麵之時,彼此還能相視一笑,就好。”
薑塵很清楚自己即將成為所謂的“少數人”,即便所有人對其都不看好。他也同樣深深的清楚,此番一別之後,將與絕大多數人失去聯係,至於碰麵時相視一笑,也幾乎是妄想了。
果然,在銀陌高中度過了半年之後的今天,再臨這片熟悉的土地,人卻是都陌生了許多。遇到了一些同學,有些人他還認識,卻叫不上名字,有些人他知道名字,卻並不熟悉,有些人他熟悉,此刻卻感覺有些生分。
索性,薑塵便孤零零的矗在那裏,任憑集市熱鬧喧嘩與自己毫不相幹。
不過還是少年心性,薑塵待了一會兒,便耐不住寂寞,朝著集市邊緣一處賣對聯的攤位走了過去。
其實現在大部分人家已經將對聯買好,甚至有些已經貼上了,但這一處攤位實在有些特別——現寫現賣,因而引得一大圈的人圍觀。
隻見攤位中央,矗立著一位穿著板正黑色中山裝的老者,老者身材高挑,脊背挺直,雪鬢霜鬟,麵色紅潤,行筆間如浩浩江河,勢不可擋,又如綿綿卷雲,婉轉悠揚,頗有一副仙風道骨的架勢,就連薑塵這個不懂書法的外行,也不禁為之稱讚。
“好,老頭兒,這副對聯我要了。”
一位滿臉胡茬的中年漢子喊了起來,此時老者剛剛停筆,一副“九域湧新潮四海雄雞爭唱曉三春輝紫氣八方彩鳳共朝陽”的二十四字對聯呈現在眾人麵前,其筆法華麗,飄逸自然,隱隱中又透漏著一股剛勁雄渾。
老者聞言,抬頭看向喊話的中年男子,目光深邃。
這男子薑塵認識,是馮家鎮頭號糧食收購站的老板,外號大胡子,也算是巧了,大胡子平時都不會下來溜達,隻是今天日子特殊,才破例一次,正好碰到這一幕,便直接開口,這對聯一般人家還掛不了,也就是糧倉那高度才合適。
“不賣。”老者擺了擺手,語氣淡然的說道,隨後又潤筆著墨,準備下一副對聯。
大胡子聞言一愣,隨即開口喊道:“我出一百你賣不賣?”
平時的一副對聯頂多也就十幾塊錢,大胡子能出一百算是高價了。
“不賣。”老者這一次連頭都沒有抬,態度堅決的回複道。
這一下人群更熱鬧了起來,一些人看向老者,另一些人則笑起了大胡子。
大胡子丟了麵子,一時間急得麵紅耳赤,再度喊道:“我出一千,老頭兒。”
眾人一陣嘩然,一千塊錢買一副對聯,也就大胡子這樣財大氣粗的主能做出來。
老頭兒又一副對聯寫成,停下了筆,淡然道:“不論你出多少錢,都不賣,勸你趕緊回家看看吧。”
“老頭兒,你別他媽給臉不要臉。”大胡子惱羞成怒的罵道。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擠進了一個矮瘦男子,來到大胡子身邊耳語了幾句,大胡子麵色驟變,而後跟著矮瘦男子離開了。
薑塵耳力不錯,又在在大胡子旁不遠處,聽見那矮瘦男子提到“糧倉起火了”,不禁對眼前的老者起了濃厚的興趣。
“大爺,我也想買副對聯,你看哪副合適。”薑塵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麵,對中山裝老者開口道。
“你呀,你也不用買對聯。”老者見到薑塵開口詢問,笑了笑,似乎一眼就看出了薑塵的小心思。
薑塵不禁心中一驚,自己不會也過不好這個年吧。
“你想多了,不過我要勸你一句,年少氣盛莫輕狂,不該走的路,就不要走。”老者依舊淡然的說道,雖是勸告,卻不沾一絲情緒。
薑塵聽完,滿心震撼,對老者又高看了幾分,而後緩緩的退出了人群。
正當他反複琢磨著老者所說的話時,突然被人叫住。
“薑塵?”一道熟悉而又略顯陌生的女聲在薑塵耳畔響起,薑塵大喜,轉頭一看,果然是他初四時的英語老師,自從畢業之後,已經有半年沒見了。
在薑塵初四那一段頹廢且迷茫的歲月當中,所有人都對其放棄了希望,唯有眼前的這位親切和藹的英語老師一直對他打氣鼓勵,一直相信他能夠成為“少數人”,為薑塵冰冷的心增添了幾分熱度。
“老師!”薑塵激動的喊道,滿臉喜悅。
“哈哈,半年不見,又長高了哈。”英語老師摸了摸薑塵的頭頂,笑道。
“哪有,還和從前一樣。”薑塵靦腆的笑了起來,在英語老師麵前表現的十分羞澀。
望著英語老師臉上那一層久違的細小絨毛和蠟筆小新似的濃眉,薑塵倍感親切。
“這半年學習怎麽樣啊?”英語老師眨了眨眼睛,做了個俏皮的表情,在薑塵麵前,她有時候表現的就像個孩子,完全不像是一位已經三十出頭的女人。
聞言,薑塵很明顯的怔了一下,片刻後,才憨憨笑了起來:“還行還行。”
實際上這半年以來,他的注意力早已不放在了學習上,成績早已下滑了一大部分,但他不想讓這個他最愛的英語老師傷心難過,便打著哈哈應付。
兩人踏著鄉間堆滿積雪的小路,一邊前行,一邊歡快的交談著,薑塵盡可能的訴說著自己的學習情況和身邊的一些趣事,更多的東西被他隱瞞了下去。
想起之前寫對聯的老者給予自己的忠告,再聯係到此時麵對的英語老師,薑塵心中突然酸澀起來,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那時的單純和真摯,在而今已消失殆盡。
天空中又下起了悠揚的小雪,落在了薑塵的頭發上和眉毛上,將他勾勒成一副白發蒼蒼的老者模樣,英語老師不經意間瞥了薑塵一眼,驚訝的發現其眼神宛若經過滄海桑田般的深邃,完全不像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