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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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金問:“什麽麻煩?”

    “你聽說過‘八十八桶人’吧?”亞伯壓低聲音道,“他可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沙本善向周圍望去,果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深處,無數個剃了光頭、捧著同款功德馬桶的黃衣人忽隱忽現,其中有好幾個光頭在剛才那個小和尚的招呼下,已經投入了圍剿小灰唧的戰鬥中。

    沙本善看不見小灰唧在哪,但這小家夥比鬼還精,絲毫不用沙本善操心,倒是那八十八隻馬桶同時從四麵八方砸過來的安全隱患更令沙本善緊張。這一刻,沙本善才發現自己的江湖經驗實在淺薄,甚至還不如一隻小鬆鼠,江湖遠比沙本善想象的複雜,刀槍不入擋不住花言巧語,身懷絕技也除不盡叵測人心。正感慨間,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哥哥,要考題嗎?”

    另一個聲音緊隨其後:“還有各種小工具喲,實惠方便,夾帶必備。”

    沙本善低頭一看,是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個子還沒馬車的輪子高。沒等他答話,旁邊閃出一名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向其中一個小孩的腦殼:“傻啊!看人家坐這樣的馬車,還用得著考功名嘛?!”說著扯起他們的胳膊,一溜煙鑽進離馬車幾步之遙的人群。

    隻見這中年男子在人群中穿梭了幾個來回,近百名考生就像嗅到血腥味的螞蝗,緊緊地吸附在他四周,裹得密不透風。這一大坨人仿佛一隻巨大的馬蜂窩,從東邊滾到西邊,從街頭滾到巷尾,最後滾進一家客棧,轟的一聲炸開來。

    “別搶!別搶!一個個來!”

    “給我!給我!去你大爺!”

    生意人的聲音和讀書人的聲音在這一刻激情四射地糅在一起,蜩螗羹沸,難解難分。

    “那些題會是真的嗎?”沙本善問亞伯。

    “這就像擲色子,你不知道會丟出幾點,卻總覺得自己有可能蒙對。何況考官泄露真題的事也屢見不鮮,所以絕大多數考生都不願錯過這一線可能,去幹舍近求遠的事。其實更穩妥的方法是賄買主考和找人代考,不管出的什麽題,都能拿到滿意的成績,”說著,亞伯衝沙本善揚了揚眉毛,“小夥子,幹脆你也去買一份,萬一是真題,到時候加官進爵,就不用浪蕩江湖了。”

    淩金瞥沙本善一眼:“就他?光答對題有什麽用?自個兒名字都寫不全呢。”

    太上真人那句“書有屁用”又在沙本善的耳畔響起,令沙本善倍感困惑:如果讀書沒用,為什麽這麽多人如癡如狂地擠在科考這條道上?可如果讀書有用,他們又何必如癡如狂地擠在這兒求神拜佛、買題、找代考?

    沒用?有用?有沒用?沒有用?沙本善隱隱覺得這個問題是一個陷阱,如果一直糾結下去就會瘋掉或者腦袋爆掉,幸好一波震天的鑼鼓聲將沙本善從困惑中拽了出來。它們從廣場的東南角傳來,就在那密密匝匝的彩旗掩映之處,露出一座近百畝大小的莊園,綿延的圍牆內錯落分布著數棟氣勢恢弘的大殿,離大門最近的一棟尤為宏偉,碧瓦朱甍,雕梁畫棟。殿前搭起一座高台,高台上一排峨冠博帶的長者正襟危坐,他們麵前站著一位方巾白袍的少年,正慷慨激昂地朝台下噴著口水。台下那片占去半個莊園麵積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列著幾十個方陣。方陣兩側是威風八麵的鑼鼓隊,激情澎湃地前後進退、左右開合,不知疲倦。每個方陣前都有一名執旗而立的領頭人,“亮劍”、“衝鋒”、“血戰”、“拚”、“死”等火熱刺激的字眼在蹙皺的旗麵上忽隱忽現,透出騰騰的殺氣。方陣裏的人清一色方巾白袍,左手攥書,右手握拳,注視著高台上那位少年。少年喊一句,他們就跟一句,但聽不太清喊什麽。

    這時,鑼鼓聲變換了節奏,隻見一輛又一輛四駕馬車從大殿後麵魚貫而出,緩緩駛向高台和方陣之間。這些馬車雖然沒有他們胯下這輛奢華,卻也派頭不俗,每輛車上都站著一個人,造型各異。第一輛車上的人有些年紀,紫衣玉冠,長須飄飄,昂首傲立;後麵幾輛車上的人皆著寬袍大袖,頻頻向方陣招手示意;最惹眼的是壓軸的那輛馬車,車上載了五六個人,他們戴梁冠、穿紅袍、係錦綬,肩披金色大氅,手持金色大筆,英姿颯爽,容光煥發,宛如神兵天降。

    當第一輛馬車從高台前駛過時,中間的幾個方陣馬上動了起來,幾百人訓練有素地穿插排列,瞬間組成了兩個巨大的字:勝利。

    同時,千軍萬馬齊聲高喊:“必勝!必勝!必勝!”

    後麵幾輛馬車經過時,“勝利”二字迅速散開,複又聚攏,排成新的造型:我行。千軍萬馬又喊:“自信!自強!自信!自強!”

    當最後一輛馬車出現在方陣前時,“我行”一晃就變成了三隻巨大的拳頭,千軍萬馬也嗨到了頂點:“天降大任!舍我其誰!殺!殺!殺!”

    沙本善被這閱兵式般波瀾壯闊的場麵深深震撼了:“嘩!這些人是準備投筆從戎上前線殺敵去嗎?”

    亞伯說:“你想多了,這是科考前的誓師大典,每逢大考之年,‘太二書院’都要舉行這一盛典。”

    沙本善一愣:“什麽書院?”

    亞伯說:“金雲州第二書院,簡稱‘太二書院’,近百年來,他們的科考上榜率在天下所有書院中始終穩居首位。”

    沙本善很驚奇:“這麽厲害,怎麽做到的?”

    亞伯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了兩個問題:“你見過真正的軍隊嗎?知道傀魈嗎?”

    沙本善想起泣石穀之戰,點了點頭,亞伯便笑道:“那就容易解釋了,一句話,把讀書人都調教成他們那樣,就沒有什麽做不到了。”

    淩金又問:“那些馬車上的是什麽人?”

    亞伯挨個指著介紹:“第一輛是書院的山長範中進先生,第二到第八輛是幾位名師宿儒,最後那一輛上是前些年從‘太二書院’考出去的狀元、會元、解元。”

    實在是用心良苦,師長們麵帶微笑,目光裏飽含期許;學子們視死如歸,眼神中充滿鬥誌。多麽激情飛揚的青春!多麽鏗鏘豪邁的誓言!喧天的呐喊,狂舞的手臂,堅毅的麵龐,承載著夢想和希望,凝聚著信念與鬥誌,釋放出無堅不摧的力量!此情此景,怎能教人不瘋狂?縱然沒什麽文化,沙本善都忍不住想要闖進去歃血為誓吼上一嗓子。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攪亂了如此充滿陽光和正氣的畫麵,同時阻止了沙本善的衝動之舉。灰白色的煙從登科寺中滾滾而起,順著那尊金像扶搖直上。橘紅色的火焰在濃煙裏探頭探腦,很快便藏匿不住,向四麵八方躥出。層層疊疊的幡旗和祈福布條紛紛敞開懷抱,手舞足蹈地傳遞著火苗,讓它們在白牆黑瓦間疾速遊走,一眨眼就將整座登科寺吞沒。龍門山此刻變成了一支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燒。山上的人們爭相奪路而逃,有的還沒跑出多遠就被火舌纏住、吞噬,有的從長長的台階翻滾而下,有的被擠入山崖,帶著火苗和黑煙,仿佛流星隕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