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並不想吃飯，沒那心情。

    此刻，她微微側頭，看著小護士一手端著保溫桶，一手舉著小湯勺，眼神熱切的看著自己，她心裏一下子就變得柔軟了。

    唉，人家也是為了工作，何必為難人家。

    於是，她張開嘴，慢慢喝下勺子裏的小米粥。

    恩，味道很好，老媽手藝不錯。溫度也剛剛好，不燙了。

    張翠放心的繼續喝著，小護士眼神裏滿是欣喜，一勺一勺的舀著，一勺一勺的小心喂下，間或還停下來，用紙巾小心的幫張翠擦一下嘴。

    喝了大約一半，張翠擺擺手，輕聲說道：“不用了，吃飽了，謝謝你。”

    小護士實在忍不住了，立刻說道：“再喝一點唄。”

    話音一落，兩個人都愣住了。

    在陝省桑洛市這樣的地方，普通話普及程度還是不錯的，所以醫院裏大多是普通話，不過呢，普通話中夾雜著當地的方言味道，也是非常普遍的情況。

    至於張翠，見多識廣，走南闖北，雖然她的學曆不高，倒是能說一口還算流暢的普通話，這也是她能和大東集團眾多領導和員工順暢溝通的重要原因。

    所以，對於張翠來說，當她身處桑洛的時候，身邊基本上隻有三種口音。

    第一，普通話，比如助理金小玉等人；

    第二，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比如張大嫂公司的一些本地員工；

    第三，當地方言，比如老媽和其他一些當地人。

    但是——此刻小護士的口音，和這三種都沾不上邊。

    好吧，小護士當然就是喬裝打扮的李小環。

    李小環隻是初中畢業。後來雖然通過自己的努力修完了中專而且考了會計資格證，同時現在還在修大專的課程，但是她後麵這些修行，都是函授什麽的，沒有再次進入校園。

    所以，初中畢業的李小環，基本講不了普通話。即使農村中學的老師或許會用普通話講課，但是並不會要求學生也講普通話。

    後來，李小環跟著穆虹在餐館打工，當然根本不需要講普通話，方言就夠用了。再後來，她進入大東商貿，倒是努力學著說普通話，但是說的並不好，話音中的魯南方言風味濃重，雖然經過了這麽幾年，但是她的普通話依然馬馬虎虎。

    而此刻，她脫口而出的，就是這口帶著魯南味道的普通話。

    說完之後，她立刻後悔了。

    本來，和金小玉和楊芳商量的，是先進來看看老媽，然後盡快離開，徐徐圖之。比較靠譜的辦法是，讓金小玉試探一下老媽的態度，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辦。

    可是現在，情況好像失控了。

    是的，失控了。

    本來，張翠對純正的魯南方言是很敏感的，畢竟她在那裏生活了兩年，而且是煎熬的兩年。

    另外，她前一段時間去了魯南，見到了李小環，甚至隔著玻璃聽到了李小環和出租車司機的對話，那個年輕的麵孔和那個動聽的聲音，已經深深的印在了自己的腦海裏，而且時不時的湧動出來，讓她欲罷不能。

    她覺得，這種帶著魯南方言味道的普通話，真的太好聽了。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好聽的聲音竟然出現在自己耳邊，而且和記憶裏的音色一模一樣。

    張翠立刻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這讓她心裏幾乎要燃燒起來，她知道，這種可能性真的非常非常小，但是她還是控製不住心裏的渴望。

    她就那樣突然的伸出手，一把揭掉了眼前呆坐著的女孩臉上的口罩。

    而李小環此刻一隻手裏是保溫桶，一隻手裏是勺子，根本毫無防備毫無躲閃。

    就這樣，兩張相似的麵孔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傻掉了。

    走廊裏，剛剛走到門口的金小玉，透過門上窄窄的玻璃看到了屋裏的情況，她也傻掉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隻有幾秒鍾，有仿佛有幾個世紀那麽漫長，張翠艱難的咽下了喉間的口水，不可置信的說道：“小環？”

    李小環臉上呆滯的表情立刻鬆懈，眼淚奪眶而出，她嘴唇哆嗦著，不知道該不該叫出那個字，表情也很快變得糾結起來。

    看著眼前女孩臉上不知所措的神情和磅礴的淚雨，張翠立刻明白了，坐在自己跟前的，就是自己的女兒——李小環！

    巨大的驚喜突然間洶湧而至，張翠幾乎喘不過起來，她想笑，卻一下子卡在嗓子眼裏，於是劇烈咳嗽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扭曲，說不清到底是高興還是痛苦，嘴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嗬……咳咳……嗬……嗬嗬……咳咳……”

    李小環嚇壞了，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撲了上去，兩隻手拚命的從上而下在張翠胸前梳理著，仿佛這樣就可以讓對方呼吸順暢一些。同時，她嘴裏不由自主的喊道：“媽！你怎麽了？媽！媽！你別嚇我！”

    張翠眼裏的淚水也終於湧出，而且心裏一下子順暢無比，呼吸也流暢起來，嘴裏的聲音也變了。

    “哈哈……呼……哈哈哈……呼呼，小環！哈哈，小環！嗚……嗚嗚……”

    最後，終於變成了哭聲。

    李小環放心不少，酸楚卻接踵而至，也抱著張翠大哭起來。

    娘倆哭成一團。

    走廊裏，金小玉也淚如雨下，抹著眼淚匆匆的走開了。

    ……

    張翠率先止住了哭聲，她坐起來，小心地把小環攬到懷裏，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後背，哽咽著小聲說道：“哭吧，哭吧，小環，使勁哭吧。”

    李小環果然哭的更努力更大聲了。

    幾分鍾後，李小環也慢慢止住了哭聲，她輕輕掙脫開來，輕聲說道：“媽……你還是躺下吧，好好休息。”

    張翠噗嗤一樂，鼻涕泡都噴出來了，她一下子變得尷尬，手忙腳亂去抓紙巾。

    李小環也樂了，趕緊抽出紙巾遞過去。

    張翠滿臉通紅的擦了鼻涕，又抽出紙巾，猶猶豫豫的往李小環臉上湊過去。

    小環心裏歡喜，把臉伸過去，任由老媽擦幹了自己臉上的淚痕。

    張翠一邊擦，一邊小聲說道：“小環，見到你，我這病就已經好了。我們馬上出院，回家，好不好？”

    回家？

    李小環就是一愣！

    然後她心裏一暖，很快說道：“好！”

    ……

    抱著女兒大聲痛哭的時候，淚水已經衝刷了所有的顧慮，張翠突然就想明白了。

    何苦這樣委屈自己和孩子？不就是以前那些破事嗎？就算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那段被販賣的事實和這個曾經讓自己倍感屈辱的孩子，那些事情就不存在了嗎？不但存在，而且家人親友大抵是知道的，隻是不會挑明罷了！

    那是年少無知的代價，自己已經為此受到了最嚴苛的懲罰。現在遲海濤那個混蛋已經死了，更不堪的往事已經隨著他腐爛，眼下的這點破事，已經翻不起什麽浪花了。

    而且，現在自己也算有些實力，家裏老爸老媽肯定支持自己這麽做，姐姐那邊應該也不會有什麽意見，那還猶豫什麽？

    至於大東集團這邊，就算他們掌握了這段隱私，相信也不會拿著這些事攪風攪雨。畢竟，他們才是張大嫂餐飲公司的大股東。按照利益相關原則，他們反而會幫著隱瞞這些事情，以避免影響張大嫂公司的業績。

    也就是說，雖然可能存在隱患，但是爆發威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最關鍵的是，如果不認回這個女兒，自己的日子根本過不下去，每天想她想得發狂。

    所以，既然孩子從天而降出現在自己麵前，那就隨了這份天意，隨了自己和孩子共同的心意。

    ……

    聽到小環大聲說出好，張翠變得意氣風發起來。她找出手機，撥打了老媽的電話。

    “媽，家裏還有什麽好吃的沒？有？那太好了，你多弄幾個菜，再讓小區門口那個飯店送幾個菜過去，我？我出院了，我很快就回去，沒事沒事，全好了，等著吧，我給你帶回去一個大大的驚喜！”

    ……

    老太太掛了電話，心裏疑惑不已。

    這個翠啊，就沒省過一天心！你說你好好的住院吧，這麽晚了還往家裏跑什麽？還大大的驚喜，你不給我來個驚嚇，我就天天阿彌陀佛了。

    抱怨歸抱怨，老太太已經習慣了服從。

    年輕時服從自己的男人，現在老了，服從自己的女兒，尤其是現在女兒事業有成，可不就得好好的哄著嗎？

    老太太給門口的飯店打了電話，要了兩個好菜，讓他們盡快送過來。自己又去冰箱裏扒拉一陣，找出兩份熟食放在鍋裏蒸上，然後又準備了兩個素菜。

    六個菜，妥妥的。

    正忙碌著呢，門鈴響了。老太太趕緊從廚房出來，用圍裙擦著手，打算開門。小香香也從電視跟前跑過來，嘴裏歡呼道：“媽媽回來了。”

    張翠其實有鑰匙，但是她故意按門鈴，就是想讓老媽驚喜一下。

    老太太拉開房門，嘴裏絮叨著：“來了來了，你的鑰……”

    然後，果然是驚喜無比！

    自己的女兒身邊，赫然站著一個矮了一點、年輕了許多的副本，老太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使勁的揉了揉，又揉了揉，再次放眼看去，那個女孩還俏生生的站在那裏，笑眯眯的看著自己。

    我的老天爺啊！老太太立刻淩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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