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燦爛的落日。

    斯巴達的天空和別的地方沒有什麽不同，天空是藍色，雲朵是白色。如果到了黃昏，天氣又恰好晴朗的話，便會染上火焰似的橘紅色。

    那種躍動的明亮顏色，讓列奧尼達格外的懷念。

    生在軍營，長在軍營的王者，對他所守護的國家沒有什麽印象。

    提到斯巴達，大概他會說：“那裏是個好地方。”

    倘若你繼續追問，不依不饒的讓他說說看哪裏好哪裏值得一看，恐怕這位無所畏懼的王者，也會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皺著眉，思忖良久之後，才會告訴你：“那裏的天空很漂亮。”

    如果用希冀的眼光繼續看著他，盼著他多說一些，他應該會繼續道：“那裏的男人，很勇猛。女人也很勇猛。是一個好地方。”

    斯巴達的大地上，有空氣，有土壤，有水流，這就足夠了。他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以軍人的身份降生，以戰士的身份去死的男人，隻能用這種沒有味道的話語來介紹斯巴達。

    因為……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那個他深愛的國家，早就模糊了。他為了國家，為了人民，守護那狹隘又炎熱的關口直到生命的終結。

    可是，他卻忘記了，在自己身後，是怎樣的風景。

    在溫泉關一戰中，他最後看見的，並不是見慣的希臘大地上的天空，而是薛西斯的箭雨，那種隱天蔽日的漆黑顏色，讓人歎為觀止。

    這是……

    他忽然清醒過來。

    周圍的一切，都是模糊而朦朧的，隻有那天空，火焰似的燃燒著。

    在自己身邊，是金光璀璨的作物，說來慚愧，列奧尼達並不知道那是什麽作物。

    在斯巴達人的認知裏，農耕和糧食提供者是希洛人，和他們沒關係。各司其職，希洛人是糧草供應者，而斯巴達人則是保護他們的劍。

    不過，即便如此，列奧尼達還是記得，那可以用輝煌來形容的顏色。那種漫山遍野的，誘人的金黃色。

    在那無盡的輝煌中，他的妻子，他的王妃，他的愛人，就站在視野的盡頭，從地平線上，她的身影清晰又模糊。

    五官已經模糊，身影卻格外的鮮明，在她身邊，是自己的孩子……

    啊……

    他想要走過去。卻總覺著，自己忘了些什麽。

    但是，在這一片混沌之中，他不知所措，隻想著先去找熟悉的人，和她說說話，了解一下現狀。

    “我的國王，列奧尼達喲。你……知道你是誰嗎？”

    她的身影遙遠，列奧尼達目不能及，然而她的聲音卻清晰無比，震耳欲聾。

    這個問題，讓列奧尼達一愣，呆呆的道：“我是，斯巴達的國王，自由人的統帥，列奧尼達。”

    “哦！哦！哦！”

    不知何時，在他身後，忽然發出了震天的呼喊，三百名戰士，身披金甲，背負紅衣，手持槍盾，振臂齊呼。

    而在這三百人身後，則是更加無窮無盡的兵之海洋，黃金的鎧甲，赤紅的披風，那是比黃昏的天空更讓人心生溫暖的顏色。

    “啊……我……死了嗎？”

    列奧尼達終於反應了過來。

    是的，自己戰死了。

    和溫泉關一樣，英勇的，愚蠢的，戰死了。

    說起來……

    這次，自己是為什麽而戰來著？

    死時收到的巨大創傷，直擊靈核，甚至列奧尼達本人的意識也隨之被燒毀了一部分。作為servant的記憶，被大量的焚毀了。

    隻是依稀記得一些畫麵。

    和那騎乘赤紅戰馬的勇士正麵抗衡的畫麵。

    和那銀白魔狼正麵對抗的畫麵。

    被兩人夾攻危機四起的畫麵。

    啊……看起來，這一次，也是進行了相當滿足的戰鬥啊。

    列奧尼達笑了笑。

    因為，這就夠了。

    不是因為必須要贏，所以去戰鬥。

    而是因為，必須有人去戰鬥，必須有人站出來，如果誰都不願意去死，那麽就讓自己來吧。

    溫泉關一戰中被分屍的王者，將戰鬥的意念引燃了整個希臘。

    而這一次，自己應該做了類似的事情吧。

    忽然……

    一張臉龐閃過他的腦海。

    那人有著仿佛沙金一樣的頭發，有著成熟男人特有的深邃感和睿智感，和列奧尼達一樣，喜歡笑。但是和列奧尼達不同的是，他的笑滿是謙和的神色，不像是列奧尼達那麽猙獰。

    他…………啊，我對這個人有些印象。

    列奧尼達攥緊了拳頭，不知何時，他赤著的手裏，攥緊了一把長槍。

    “他跟我說：守護他，保護他，為他取下敵人的首級！”

    列奧尼達想起來了。

    雖然靈基破碎，但是，這句話還是鮮明烙印在他的骨骼中。

    溫泉關一戰中，萬千斯巴達人，希臘全境的千萬人，全都將信任寄托在列奧尼達身上。明明隻有三百人，卻依舊肩負起了全希臘的希望。

    而現在，這個人，寄予了自己同樣的希望。

    他相信著自己，能保護他，為他奪取勝利。

    列奧尼達張開雙臂，在他身後的三百人中上前數人，為他披好赤紅的披風，為他係緊胴甲的皮帶，為他帶好頭盔。寬闊的視野迅速被頭盔的封印了大半，但是沉甸甸的重量，卻讓他感到格外的踏實。

    在他麵前，是他的妻子。此時她正雙手托舉著列奧尼達的盾牌，那黃金的圓盾，被她輕輕托舉著，交給列奧尼達。

    “我的丈夫，拿著它，或者，躺在上麵。”

    “嗯。”

    披掛完好的王者，重重的點頭，無需多言，這是他一個人的戰鬥。

    在他身後，是忠心耿耿的三百人所凝聚的羈絆。

    當年，三百人深受全國戰士的信任奔赴死境，今天，列奧尼達則接受了這三百人的信任，慷慨赴死。

    …………

    唔……

    意識忽然清醒起來了。

    列奧尼達腳忽然動了。

    被炎魔神的炎劍貫穿了心口，本應該是致命傷的，可是，列奧尼達還是動了。

    即便是屍體，也要頑強的繼續戰鬥。

    列奧尼達右腳用力，緊繃的肌肉，強迫著身體重新站了起來。

    “我從……地獄回來了！來，這次換你去看看了！”

    他咧開嘴，牙齒已經被血液染紅，這個笑容格外的猙獰。

    saber蘇魯特的表情仿佛岩石一樣沒有變化，赤紅的眸子孤傲的俯視著列奧尼達。他左手用力，萊瓦汀上纏繞的魔炎更加迸射擴散，將心口的傷口更加擴大起來。

    很疼，非常疼，疼到無法忍受。

    可是列奧尼達還在笑著。

    因為，這是他必須做的事情。還有什麽，比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而且正在為了它賭上全力更加幸福的嗎？

    列奧尼達已經記不起來自己要守護什麽了。

    但是，無所謂的吧。

    因為，隻要還記得，自己絕對不能讓他，走過去就對了。

    他和蘇魯特之間，隻有三步的距離。

    這點距離，對列奧尼達而言，不算什麽。

    他的左手攥住炎之劍的劍柄，伴著一聲悶響，列奧尼達的左手整個化為火焰，焦黑的皮肉下，隱約可以看見骨骼。

    可是列奧尼達沒有放鬆力量，身為斯巴達的王者，必須給全斯巴達的戰士做個榜樣。

    他一個用力——嗤！

    炎之劍更加深入列奧尼達的胸口！原本他隻是在劍刃中段的位置，現在，他強行讓炎劍穿胸而過。

    這一下，便讓列奧尼達站在了蘇魯特麵前。

    他沒有武器，所以他抬起了拳頭，向著那岩石一樣的臉上，全力揮了上去！

    咚！

    沉悶的聲音。

    瀕死之際，列奧尼達全力而出的拳頭，威力堪比核彈！

    他的全身上下都燃燒著熊熊火焰，萊瓦汀的熱量燒灼著他作為servant的身體和靈基，勢必要將他燒毀。

    然而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列奧尼達的拳頭先一步砸了上去。

    哢嚓。

    拳骨打在蘇魯特的臉上，那漆黑的，仿佛玄武岩的臉上，被他一擊砸開了裂痕。仿佛是皮膚，有好像是某種生物外殼的皮膚，被他一拳猛砸，打開了裂縫。

    因為生前死戰而升格成英靈的戰士，在死戰中，擁有最強的戰鬥力。

    那傾盡全力的一擊，是他作為英靈的全部寫照。

    那不是，為了取得勝利的一擊。

    那是，因為必須打，必須攻擊，必須戰鬥而使出的一擊。

    純粹，又強大。

    列奧尼達的拳頭被燒成了飛灰，他這才看清楚蘇魯特的臉。

    那張漆黑的，岩石一樣的臉上，從臉頰到右眼的眼角，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裂口，在右眼眼窩附近，這條裂口分出了一塊，哢嚓一下，臉上的岩石皮膚剝落，露出裏麵赤紅的，岩漿一樣的血液。

    他的臉上還是鎮定的撲克臉，可是那赤紅的眼睛和緩緩留下的血液，充斥著憤怒的神色。

    “真精彩。”

    他這麽評判著他的對手。

    那張臉，真的是——太精彩了。

    在那之後，赤紅的顏色吞沒了他的視野。

    啊，那份赤紅，和斯巴達的黃昏一樣美麗。

    身上的那份炙熱，和胸腔裏的血液一樣沸騰。

    這次……和自己的夥伴們，拚上去全力的戰鬥過了。

    為了守護重要的事物，站起來，戰鬥，並且為了榮譽沉眠於戰場。

    “我很滿足……艾伯納。”

    他不知道自己最後提到的這個單詞是什麽意思。是人名嗎？還是別的什麽呢？他隻是下意識的，說了出來。

    斯巴達的王者，即便被魔神擊殺，依舊從死境中，頑強的爬了回來，即便是死，也一定要打出那一擊。

    他是滿足的，臉上帶著笑容，看著對手臉上那三角形的傷疤，他仰天大笑。可是笑聲還沒出來，火焰先一步吞噬了他的身體，把他勝利的歡呼聲，徹底吞沒。

    俄頃，連灰燼都沒有剩下。

    第六次聖杯戰爭，第一位出局者，lancer，列奧尼達，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