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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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我,該不該恨,該不該恨你們?”

    隻是一句疑問,語氣很輕。

    但卻像是最猛烈的錘擊,將賈似道狠狠地打倒在地。

    氣勢洶洶而來、曾經橫眉怒視的賈似道,如今失魂落魄,宛如在雨天中狼狽不堪的狗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

    無法反駁,曾經辯才無礙,如今張口結舌。

    這不是僅靠能言善辯就能改變的局勢,這不是僅靠牙尖嘴利就能解決的難題,這道題是無解的,因為它早已經有了不言自明的答案。

    孫朗是受害者,這是顯而易見的。

    他本來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哪怕天元大戰血流成河,都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他在另一個世界,沒有任何的責任與義務。

    但他被蠻不講理地抓到了這個世界,被逼迫著參加戰鬥,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摧殘和折磨,建立了極大的功勳和榮譽之後,等待他的是毫不猶豫的背叛,這種事情,說破了天,都是不正義的,都是錯誤的。

    所以他有資格憎恨,有立場怨懟,有理由複仇。

    甚至矛頭不僅僅指向皇帝,不僅僅指向天策府,還指向了榮國府……但身為賈府成員的賈似道卻隻能慘笑著,說不出任何辯駁的話來。

    什麽辯論都是無用的……賈府也是受害者,榮國府也失去了嫡親的孫兒,這一切都要怪皇帝——這些話是沒有用的。

    孫朗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不在乎賈府是否無辜,他不在乎戰爭的結果,這一切本來與他毫無關係,他本來是另外一個世界中的無憂無慮的普通人,是誰害得他來到這個世界,是誰直接導致了他的穿越?

    是誰,很明顯了。

    賈似道無話可說……在如此傾四海之水都難以洗刷的仇恨麵前,辯解失去了所有的意義,無辜與否,都已經不重要了。

    仇恨與理性本來就是相悖的事物。

    複仇是毫無道理可言的、情緒激烈的產物。

    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在這樣的事實,這樣的孫朗麵前,一句“對不起”實在太過沉重了,沉重到他沒有資格說出口。

    而今,他隻是覺得很悲傷,一股刻骨銘心的悲傷。

    他坐倒在地上,仰著頭,怔怔地看著站在他麵前的人。

    即使在今天將自己的過往和來曆全都說出來,將自己最痛苦的記憶全都展現出來,將已經結痂的傷口再度血淋淋地撕裂開來,重新麵對黑暗般的過去……連自己這個外人都會為這樣的故事感到極度悲傷和震驚,很難想象,對於親曆者來說,究竟是多麽慘痛的折磨。

    可眼前這個人,他的神情依然平靜,沒有見到任何悲傷與憤恨。

    仿佛在說與他毫不相幹的、另一個人的故事。

    不是已經釋懷,是因為早已習慣,他將所有的仇恨和悲傷裏裏外外全都沉浸身體,每一寸骨,每一滴血,每一句話。

    賈似道緊緊地咬著牙關,握著拳頭,心髒劇烈地抽痛著。

    他曾將堂兄引為畢生知己,覺得自己是堂兄最好的搭檔與助手,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以為他們兄弟兩人配合無比默契,希望在有朝一日,兩人能夠同時入朝拜相,兄長做首輔,他就做次輔,兄弟同心,定能改變這個世道。

    可現在他才知道,兄長不是兄長,而他,也從來沒有了解眼前這個人。

    之前自己表現出來的憤怒,簡直是小孩子一樣,他憤恨於兄長的默不作聲,指責著兄長的疏離和回避,但這種憤怒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在血腥彌漫的真相麵前,他的悲傷和憤怒不值一提。

    他不禁想到兩年前的光景,在軍中的日子,是他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打仗雖然很苦,但大家都懷著同一個夢想,為了同一個理由而戰鬥,周圍都是足以信任的袍澤,身邊就是可以一生追隨的兄長,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兄長明亮如同太陽,陽光照耀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他對待將士很寬厚,對待敵人卻毫不留情,殘忍與仁慈,邪惡與善良,冷酷與隨和,麵對敵人與朋友,他有兩種不同的麵孔,這樣的特質,所有人都很喜歡,他是那種你可以拿來向所有人炫耀的袍澤與上司,他百戰百勝,戰功赫赫,年輕而前途遠大,大家都相信,他會是帝國未來的棟梁。

    所有人都很喜歡他。

    不僅僅因為他能打仗,在平時,他有著年輕人的朝氣,與所有人都能聊得來,他腦子裏有著說不完的故事,有些能讓人熱血沸騰,不自覺地發出激動的怒吼,有些也能讓人熱血沸騰,不由發出意味深長的嘿嘿的笑聲。

    平易近人,禮賢下士,這似乎是所有的上位者所必須擁有的特質,但能做好的人不多,因為貴族就算再禮賢下士,麵對身份卑微的泥腿子時,依然會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不屑和傲然,哪怕表麵再和善,骨子裏的驕傲卻掩藏不了,因為禮貌的態度源於自己的修養與身份,而不是靈魂的認同感。

    但他能做到……似乎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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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似道曾經相信,這是偉大之人的特質,他覺得兄長身上確實有這樣的魅力,他能夠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人,他懂得什麽叫平等和尊重……所以很多人聚集在了他的身邊。

    他曾經以這樣的兄長為傲。

    但如今,一切都崩塌了。

    笑眯眯的兄長,開黃腔的兄長,將大家戲弄得團團轉的兄長,跟士卒們有說有笑的兄長,這樣一個宛如太陽一般的人,這樣一個整天都在笑、整天都在帶給別人溫暖的人,事實上卻背負著痛苦的過往和深沉的恨意。

    他在笑的同時,心裏也肯定在猶豫吧,猶豫該不該報仇,猶豫應該怎麽處理自己的事情……永遠都見不到家人的悲傷,被當成傀儡的痛苦,被袍澤們相信和尊敬的快樂,被士卒們擁戴的喜悅。

    這樣的矛盾和為難,恐怕折磨了他很長很長的時間。

    而他卻什麽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站在兄長身邊,將他當成了自己的堂兄,自以為很了解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而且,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之前的話還在耳邊回蕩。

    他的恨意,他的殺意,那深入骨髓的瘋狂,那殺氣畢露的囈語。

    這是很正常的。

    經曆過那種事情的人,希望與幸福被連續打碎了兩次的人,做出什麽事情都是正常的,即使瘋狂到要毀滅一切,都是正常的。

    賈似道痛苦地閉著眼睛,眼淚卻充盈滑落,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孫朗的敘述很平淡,但他可以想象孫朗當時的心情。

    從大荒山的血戰中掙紮出來,結束了戰爭,卻失去了所有,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因為回不了家。

    六年的一切隻是幻象,這場戰爭以痛苦開始,以絕望結束,希望被打碎,歸宿被剝奪,隻剩下一個滿心狂怒與憎恨的人發出瘋狂的嘶吼,除了憎恨和複仇,他什麽都沒有了。

    所以他隻能複仇,所以他隻能憎恨,他發瘋地列舉著罪魁禍首,仇恨在延續和放大,不僅僅是皇帝,不僅僅是天策府,仇恨吞噬著心靈,瘋狂和惡意在不斷蔓延,所以賈府也有罪,甚至整個世界都有罪……經曆了那種事情的人,想什麽都是正常的,做什麽都是正常的。

    但是,兩年過去了。

    帝國沒有燃起烽火,榮國府也平靜地存續著,誰都沒有死。

    ——他什麽都沒有做。

    賈似道咬緊牙關,眼淚洶湧成河。

    ——他什麽都沒有做。

    兩年多的時間,獨自一個人,能夠燃盡世界的仇恨在他體內翻騰著,然後被他一次次地壓製下去,究竟怎樣的力量才能壓抑那樣的仇恨,究竟什麽樣的心靈才能控製這樣的怒火,他永遠永遠都無法明白。

    他隻知道,他從來沒有了解自己的兄長,從來沒有了解這個人。

    心髒劇烈地抽痛,情緒急劇激動,在大起大落的心境下,真氣失去了控製,在一陣劇痛中,賈似道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仰天倒在地上。

    孫朗微微搖頭,他來到賈似道身邊,伸手按在他胸前,渾厚的內力流入,助他穩定著紊亂的真氣。

    賈似道雙眼流淚,勉強伸手,抓住了孫朗的手臂。

    孫朗淡淡道:“你是連夜趕路來的吧,需要休息了。”

    賈似道的聲音變得很微弱,甚至說話都有些吃力,他說道:“你……你的消息,是我父親交給我的……”

    孫朗怔了一下,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先睡吧。”

    賈似道聞言,露出了極其複雜的、悲傷的笑容,然後昏厥了過去。

    孫朗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將賈似道抱了起來,一腳踢開門,就看到魏忠賢站在門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孫朗瞪眼道:“……哇,你居然偷聽的。”

    魏忠賢躬身道:“以前主人也不避諱老奴的,這次還以為會像往常一樣,隻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事情,可聽都聽了,沒奈何,主人要滅口嗎?”

    孫朗哼了一聲:“哪裏還有空房?”

    魏忠賢立刻帶路:“主人這邊請。”

    主仆兩人帶著賈似道上路,誰都沒再提滅口的事情。

    走了一陣,魏忠賢突然道:“主人。”

    孫朗應道:“嗯?”

    “以後誰敢說主人不是好人,老奴老大耳刮子抽死他。”

    “去你媽的,還輪不到你這老太監給我發好人卡。”

    “主人又說怪話……那似道少爺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孫朗聞言,停下了腳步,他眉頭微皺:“我有些拿捏不準,事情可能有點麻煩,因為給他消息的是他爹,賈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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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1:第二更……

    ps2:這一代的刺客信條有些秘之帶感啊,雖然裏麵已經不是刺客信條的形狀了……<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