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羅拉著奧裏莉安，向著裂縫深處奔去。

    火把上的火焰被拉扯出長長的尾巴，爬滿裂縫的圓卵在晃動的光線下忽明忽暗，如同無數在憤怒和焦躁中陰晴不定的臉。

    水滴滴在火把上，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奧裏莉安拉住了傑羅。

    龐大的黑影落在麵前，緊隨其後的疾風吹亂了傑羅的頭發。

    撲了個空的怪物慢騰騰的調過頭。傑羅拉起奧裏莉安從它的身後繞開。

    因為意識中響起的聲音，因為手中令人懷念的溫度，傑羅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怪物的襲擊重新將他拉回到現實。

    洞頂的黑暗不知還藏匿了多少怪物，指引中的方向又近乎絕境。冷靜下來傑羅才發現，實際上他們的處境仍危險無比。

    ——這前麵真的有路嗎？

    意識中的聲音不會作答，隻是不停的慫恿傑羅向前。仿佛向他傳達消息的人就藏在附著圓卵的石壁之後，恭候兩人的到來。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被傑羅拉著，在回避怪物攻擊的奔跑中，奧裏莉安聲音冷淡的說道。

    該怎麽解釋呢？現在的情況傑羅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為什麽會有聲音出現在意識中，為什麽這個從未聽過的聲音會覺得如此熟悉，為什麽自己毫不猶豫就決定相信對方。

    “奧裏莉安，你知道‘神知’嗎？”

    敏銳的感知探查到頭頂上有重物落下，傑羅立馬轉向了別的方向。趁著移動的間隙，向奧裏莉安問道。

    “你想告訴我，就是這個‘神知’讓你要這樣做？”

    雖然不清楚其中的原理，但傑羅朦朧間有這樣的感覺——意識中的聲音，是“神知”的某種具現。依據就是他體內的魔力像是被誘餌引誘的魚群，正向著一個地方湧去，甚至有不少已經湧出身體，浮在皮膚表麵。而且，傑羅能感受到，這些魔力正如有思想一般，在用自己的方式歡舞慶祝。

    “可以這樣說。”傑羅回道。

    “那它有沒有告訴你接下來要怎麽做？”

    隻要能察覺到怪物攻擊的方位，單純的躲避並不是問題。伴隨著沿路排列的橢圓卵，傑羅和奧裏莉安有驚無險的抵達了裂縫的底部。

    被地形所限製，怪物放棄了原本的攻擊方式，而是擠在一起，密集的在地麵爬行。幸運的是相對怪物龐大的體型，裂縫顯得格外狹窄。在裂縫之中，怪物的行進速度明顯下降，傑羅和奧裏莉安有了不少喘息時間。

    抵達了魔力受牽引的終點，魔力如使命達成般圍成一團慶賀。而望著茫茫一片的圓卵之牆，傑羅一時不知所措。

    “我來爭取時間，你最好和那家夥商量清楚。”

    奧裏莉安抽出手，轉身走向擁擠而來的怪物群。

    望著少女的背影，傑羅心中焦急萬分。

    ——商量？怎麽才能和不知從何而來，連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家夥進行商量？

    沒有了指引，傑羅扒開圓卵，手從散發著腥臭味的粘液中穿過，在圓卵後的石壁上摸索。

    沒有，什麽也沒有。

    平整的石壁在粘液的附著下滑膩無比，甚至還帶有些許的溫度，傑羅有種自己在觸摸著某種內髒的錯覺。

    背後響起了撞擊聲，重物被拋飛的聲音，怪物如擠壓木板般的鳴叫聲，還有被壓抑的細小的痛呼聲。

    奧裏莉安血流如注的右臂浮現在傑羅眼前，傑羅搖了搖牙，調動起身體的魔力。

    “炎爆。”

    明亮的火花在黑暗中綻放，如噴湧而出的岩漿，瞬間填滿圓卵之間的間隙。

    精純魔力的威力確實非比尋常，簡單的“炎爆”就點燃了大片石壁。火焰附在圓卵的表麵燃燒著，幼小的生物在其中痛苦掙紮。熊熊火光下，裂縫之中亮如白晝。

    如幹枯的樹枝被折斷，清脆的破裂聲接連響起。一個個圓卵化作火團脫落，露出之後高聳的石壁。

    逐漸的，像是得到了新的啟示，平息的魔力又興奮起來。

    ——商量，似乎是成功了。

    傑羅欣喜的轉過頭。火光下，藍發少女回望自己的臉上有複雜的悲傷。

    “在上麵，”傑羅抹掉鼻腔中淌出的鮮血，指了指上方，“上麵的石壁後還有空間。”

    才抹掉的血跡又被新的血液染紅，五髒六腑都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精純魔力雖然有不一樣的威力，但在破損的魔法回路中產生的反噬也更為嚴重。

    ——但是不要緊，目的已經達到了。

    在傑羅的視野中，奧裏莉安仿佛看到了什麽，眼睛微微睜大，並壓低身子朝自己奔來。

    傑羅回過頭，伴著尖利的叫聲，數個通體漆黑的生物從火光中躍下，伸展身體，朝自己撲來。

    奧裏莉安將身體前傾，前移的重心牽引著身體朝地麵摔去，借著前衝的餘力，奧裏莉安向前翻滾的躲開了橫拍而來的巨鉗。甩開一隻怪物後，重新站起的身體一躍而上，踏在另一隻怪物揚起的巨鉗，跳躍到怪物前方的同類的背甲。

    將“氣”灌注在腳下，向前一踏，甲殼破裂的聲音在腳下響起，自己的身體已經破開風的阻攔高高的躍上半空。

    無數揮舞著螃蟹般的巨鉗，長著蜘蛛般纖長細腳的怪物被拋到了身後，在奧裏莉安剛才在的位置碰撞到一起。

    ——真是個蠢東西。

    不斷有怪物的幼體從破裂的圓卵落下，本應該注意到這點的家夥卻毫無防備的將背後暴露給了它們。

    ——這種白癡就讓他被活生生咬死吧。

    麵對漫天落下的怪物幼體，黑發的魔法師似乎已無處躲避。跳躍的力道用盡，奧裏莉安的身體開始向下墜落。距離黑發青年的背影，還差不少距離。

    ——這種白癡

    奧裏莉安閉上眼，回憶起自己無比熟悉的，魔力的運用方法。

    雖然這樣的身體已無法聚集魔力，但在那個“賜福”中，還固執的留下了不少。

    “風之束縛。”

    看不見的絲線從指尖射出，纏繞上漆黑的怪物幼體。

    “下去吧，備用糧食。”

    風的絲線牽扯著大片幼體下墜，被拉扯成一團的幼體仿佛夏日的積雨雲，在風暴中不安的湧動。利用絲線的拉拽，奧裏莉安重新躍起，落到傑羅的身旁。

    連著好幾步才站穩身形，奧裏莉安又痛苦的蹲了下去。傑羅趕緊上前想扶起她。

    “別碰我！”

    少女激動的叫道。

    強烈厭惡的語氣令傑羅微微失神。

    少女緩了口氣，埋著頭說道

    “還有更需要做的事情吧？”

    漆黑的幼小怪物還在不斷下落，柔軟的身體撞擊地麵的聲音接二連三在身邊響起。

    不遠的後方，還有甲殼擠壓碰撞，在石壁的阻礙下艱難行進的聲音。

    傑羅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感覺身體被抱住，奧裏莉安險些驚呼出聲。

    自己的身體被對方用身體遮掩，連咫尺之外點亮洞穴的火光都無法穿透。

    對方從懷中摸索出什麽，被疼痛灼燒的手臂感覺到一絲清涼。

    “我不知道喝下去是否有用”

    對方將冰涼的瓶口放到了自己嘴邊。

    硫磺氣味竄入鼻腔，奧裏莉安知道這是什麽，沒有猶豫的喝了下去。

    ——還是那奇妙的甜味。

    這個期間，男子的背後不斷的承受著衝擊，庇護著自己的身體在時不時的顫動。但奧裏莉安什麽也看不見，連對方難受的表情也看不到。

    隻是——頭靠在對方的胸膛，胸腔澎湃的跳動聲，不知為何的讓人感覺到莫名心安。

    伴著心跳，胸腔響起了空曠的吸氣聲。

    “骸骨之牆。”

    低沉的吐息伴隨著雄渾的魔力噴湧而出。兩人身下的大地開始劇烈顫抖。

    身體在上升，拂麵而來的空氣在下降，懷抱著自己的男子卻在逐漸失去力量。

    對方的重量慢慢靠向自己的肩膀，胸腔的呼吸聲幾近消失，心髒的跳動仿佛痙攣。

    奧裏莉安平靜的閉上了眼。

    上升終於停止了。扶著男子無力的身體，奧裏莉安吃力的向石壁移動。

    不再需要什麽提醒，火焰從燃燒的石壁脫落，露出下方刻印的複雜圖案。在一個偌大三角的下方，一個仿佛吞噬了光線的漆黑洞口仿佛亡靈的眼睛，安靜的注視著兩人。

    腳下是骨架拚接的高牆，無數怪物幼體被吞沒在高牆之中。踏著這些屍體，隨著移動的步伐，死去的幼體從青年的背上脫落。

    這些生命本來就還沒來得及麵對這個世界，這已經是它們生命的極限了。

    挪動到洞口後，奧裏莉安無力的摔了進去。攙扶的男子滑到了傾斜的遠處。

    奧裏莉安艱難的爬了過去，用唇印上了對方的唇。

    包裹在嘴中的清涼已染上了自己的溫度，奧裏莉安任由這些代表生命的溫度流淌到對方口中。

    ——果然，還是有點甜啊

    “你終於來了。”

    一個金發女子在陽光中轉過身，熟悉的身影令傑羅激動了起來。

    “我都等的快不耐煩了。”

    眼睛適應了陽光後傑羅看清，自己是在一個被薔薇包圍的花園，金發的少女正站在花園中心的涼亭。盛開的薔薇包裹著涼亭，仿佛爭寵般的聚集在少女的身邊。

    少女眨了眨碧綠的眼睛。

    “怎麽一臉失望的表情，你把緹亞拉當成是誰了？”

    傑羅沒有說話，而是看向四周。

    “我在哪兒？”

    “我的神殿哦。”

    “你是誰？”

    “生命女神，緹亞拉~”

    “我應該在一個洞穴，怎麽會到”

    “你已經死了，死者的靈魂自然是回到生命女神的神殿。”

    自己已經死了嗎？

    低著頭，傑羅看著自己半透明的身體，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自己真的死了嗎？還有那麽多事情還沒做，還有人在等著自己，還要許多約定沒能實現，還沒有成為，自己理想中的樣子

    “你似乎不怎麽高興？”

    沒有人死了還會高興的吧？

    “你不是一直期待著死亡嗎？”

    傑羅愣住了。

    “通過‘神知’我能感受到你很多想法，雖然隻是片麵的感情，但這樣的異常我可是印象頗深。”

    看上去和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少女踱著步侃侃而談。

    “隻是單純的活著並沒有意義，什麽也做不到的自己不如早點消失掉。”

    少女輕笑著轉過頭

    “是什麽改變了你？”

    少女像是故意觀察他的反應般，勾著頭一步步靠近。

    “是力量？不再是廢物的人有了淩駕於他人之上的力量？

    “是權力？原本被無視的人得到了支配他人生死的權力？

    “是朋友？陪人拋棄的孤獨者找到了能容納自己的歸處？

    “還是說，是女人？”

    少女走到傑羅的麵前，伸出手，薔薇的細枝纏繞上她的手指，開出一朵深紅的薔薇花。

    “我記得你有好幾個糾纏不清的女人，你的感情就這麽泛濫嗎？”

    少女將薔薇摘下，纏繞的細枝萎縮般收了回去。

    “不過我是知道的，”少女對著傑羅眨了眨一邊眼睛，“你隻是搞不清愛戀和其他美好情感的區別，對於你來說那都是過於熾熱的東西，就像從沒見過火的人第一次見到火焰，就算自己會被燒成灰燼也想要用身體將她保護起來。”

    “但那不是愛喲，可憐的人類。”

    少女將薔薇遞到傑羅麵前。出乎意料的，傑羅平穩的接住了薔薇花，透明的身體握著深紅的薔薇，看起來就像薔薇獨自漂浮在空中。

    “就因為那些自己也弄不清的感情死掉了，果然還是不甘心吧？”

    少女像是終於解除了困惑，拍了拍手掌。

    “所以才會不高興啊！”

    是這樣的嗎？自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遺憾的嗎？

    傑羅再次環顧了整個庭院，在這個不像神殿的神殿中，隻有自己一個人存在。

    ——至少，奧裏莉安是得救了吧？

    想到這裏，傑羅感受到一絲欣慰。

    自己的死不是沒有意義。

    “這就是你期待的死法，為別人犧牲自己？”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自稱女神的少女饒有興趣的問道。

    “其實也不錯啦，不是有很多故事都說著類似的事情嗎？你們人類喜歡把這種人看作‘英雄’吧？不過在我看來真是愚蠢。會做出這樣行為的高尚者為了拯救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而犧牲性命，失去了高尚者而存活了一個普通的被拯救者，從整體上看不是集體的損失嗎？”

    說完後，像是想起了什麽，少女眯著眼看向傑羅。

    “對了，告訴你一件好事。因為那裏是緹亞拉的神殿入口，所以緹亞拉看到了哦。那個女孩，在最後吻了你呢。想要把‘生命之水’喂你喝下，可惜最後你還是死了。”

    少女惋惜的歎了口氣，偷偷的用餘光觀察傑羅的反應。

    奧裏莉安那樣做了嗎？傑羅動了動嘴唇，想要確認那不存在的觸感。

    在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惋惜的複雜心情中，傑羅深吸口氣。

    ——反正自己都死了，想這些也沒什麽意義。

    等等，傑羅突然察覺到一絲違和。

    【那裏是緹亞拉的神殿入口。】

    死了就會來到的地方會有入口？

    而且世界上每一分一秒都會有人死亡吧？為什麽自己到了這裏這麽久都沒看到另外的人？

    另一邊，自稱女神的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正露出一副“搞砸了”的表情。

    “那個緹亞拉女神？”

    “是！”

    非常精神的回答。

    “能告訴我神殿的出口在哪兒嗎？”

    “呃是在”少女迷茫的轉了一圈，突然意識到自己上當了，“白癡！生命女神的神殿怎麽會有出口嘛？！”

    傑羅歎了口氣，重新看向她。

    “重來一次吧。我在哪兒？”

    傑羅捏碎手中的薔薇，深紅花瓣如玻璃般碎開。

    “你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