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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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和十九年六月二十日,帝都鳳華,皇宮。

    櫻色羅帳飄送著淺淡的女兒香,花梨木製的床榻之上堆疊著女子的綾羅綢緞,屋中焚起的熏香自一方精巧的鎏金鼎中升起輕細的煙霧,繚繞在大殿上空,這香有一甚是好聽的名,喚作:長相思。

    繁花爭妍,搖曳身姿落在幽窗之上,留下妍麗妖嬈的花影。

    晨時的微風送暖,穿過窗欞,吹動室內的紗幔,雲若初半倚在榻上,神色倦懶。

    耳畔旁是綠蔭上知了無休無止地鳴叫,擾得她心中甚是煩悶,這夏日漸長,很生難熬。

    便是這許久了,她也未曾習慣這宮中的生活,總覺有度日如年之感。

    其他的秀女都在費盡心思地想著如何討皇帝歡心,如何才能讓皇帝注意到自己。

    但她卻全然沒有這樣的心力,在宮中每多待上一日,她的內心便多受一份折磨。

    即便如此,她也全然無一點辦法,她無法反抗她的父親,更無法將整個雲家置之不顧。

    這般憂思著,她竟有昏昏欲睡之感,支撐不住思緒猶如漫天風雪般向她彌漫侵襲而來,漸漸地便要闔上雙眸。

    “若初!”就在此時,殿外突然傳來一聲輕細的女聲,雲若初一驚,抬首去看,來人是李宛南。

    “若初,你怎麽還在殿中,今日皇上下朝後要在禦花園召見我們這些秀女,快準備準備吧。”李宛南在屋外尋了她許久也不見人影,這便進來提醒她。

    “我知道了,多謝你啊宛南。”雲若初即刻斂衣起身,並向李宛南致謝。

    “你我之間還說這樣的話,來,我幫你好生打扮一番。”說著,李宛南便走上去拉過雲若初的手,將她帶到銅鏡之前。

    “我覺得不如就著這身衣裳去便是,不用多做裝扮了。”雲若初打量了自己片刻,也不想麻煩李宛南。

    但李宛南堅持,她便也就妥協了,任由李宛南在銅鏡前為她挑選衣裳與珠釵。

    雲若初本就生的絕色,此刻著了月白色的宮裙,絲繡的蝴蝶在她的裙角翩然欲飛,栩栩如生。

    盡管隻以一支仙羽銀簪將青絲挽成一個流雲髻,但襯著她明媚的麵容,蛾眉輕掃,眸含秋水,唇似點絳,齒若編貝,眉眼舒展之間皆是各色風情。

    傾國傾城貌,扶風弱柳姿,自應九天上,不想人間色。

    李宛南從頭到腳地細細當量起了雲若初,不自覺地看癡了。

    “宛南,宛南......”雲若初低聲喚她,好不容易才將她的思緒牽拉回來。

    “啊,我方才走神了。”李宛南尋回眸光的焦點,“若初你真美。”她由衷地發出心中的感慨。

    雲若初莞爾一笑,如飛花隨風飄入人的夢中,侵入心扉,讓人沉醉其中,不願醒來。

    “宛南不也是絕色之姿嗎?”雲若初拉住她的手。

    “我與若初你相比呀,便不值一提了。”李宛南巧笑嫣然。

    “哪裏就像你說的那般。”

    “我可是實話實說呀,當日你得皇後娘娘賞識,便足以證明你資質不凡,皇後閱人無數,總不會看錯的。”李宛南這般解釋到。

    “那不過是皇後娘娘謬讚,我豈有真的有那樣好。”

    “若初你可千萬勿要妄自菲薄。”李宛南在此事上似是十分執著,“我們快走吧。”

    雲若初點點頭,任由李宛南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出殿中去庭院中等候掌事宮女來帶領她們。

    她們二人站定在煙雨閣的庭院中時,看見戚蘊霖與另一名秀女殷知書早已來到了庭中。

    不僅如此,其他寢殿的許多秀女也已早早在此等候。

    “蘊霖,知書。”李宛南朝著她們揮手示意,帶著雲若初走向她們身邊。

    戚蘊霖與殷知書見了她二人,麵容上堆疊起虛假的笑意相迎,雲若初自是能夠一眼看出,但李宛南並不擅於察言觀色,心思也極為單純,便並不覺著有何異處。

    “你們來了啊。”雲若初隻是禮貌而疏離地勾起笑容,自從上次戚蘊霖搶走她手絹那件事後,她對自己便已有成見,雖然表麵上她們因李宛南相勸而和好,但雲若初很明白,這宮中絕沒有什麽真心相交的情感。

    “宛南、若初,你們看我今日好看嗎?”她說著,一邊斂著宮裙轉了個圈,向她們幾人展示著她的姿容。

    “蘊霖今日打扮別致,定能吸引皇上的目光。”李宛南說話向來真誠,絕不假言以欺騙他人。

    雲若初仔細一看,今日戚蘊霖的裝束的確十分特別,桃紅色的宮裙上繡有大片景金色的牡丹,花開繁盛,甚是耀眼奪目。

    再配以她鑲有瑪瑙的金釵步搖,每一步都灼灼生輝。

    環佩與珠釵伶仃作響之音相交纏,讓人無法不將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的確很美,隻是......”雲若初話音還未落下,便聽見掌事宮女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所有秀女便即刻列隊站好,雲若初的話也就這樣哽在了喉中,並未來得及說出。

    “各位秀女都聽好,今日是皇上第一日召見各位秀女,希望大家能將近段時日所學的宮規都記熟練了,千萬莫要出了錯,知道嗎?”

    “是,記住了。”大家異口同聲。

    之後掌事宮女便帶著他們去與其他宮的秀女匯合,再一同去往禦花園。

    一路上,雲若初一直想要同戚蘊霖說出方才沒有說出的話,但轉念一想,現下即便是能夠告訴她,也全然無用了。

    她們行了一路,來到禦花園時,日頭正盛,耀眼的金光帶著灼熱的滾燙在她們的嬌顏上逡巡。

    不肖片刻的時辰,便能看見這些秀女的額上、麵頰上有香汗滴落。

    她們畢竟是養在深閨高閣中的大家小姐,自是沒有受過這樣的苦。

    雲若初身子挺得筆直,立在炎炎烈日之下,漸漸被逼出的薄汗浸濕了衣衫,但此時皇上都還未至禦花園中,這便意味著她們要一直在此等候下去。

    好在她身子並不羸弱,這般環境雖然難熬,但仍舊堅持得過。

    半柱香的時辰之後,紅公公傳來那一聲:“皇上駕到。”聽在她們耳中,猶如天籟。

    這是雲若初第一次見到皇帝,隻見他明黃色龍袍加身,上有龍騰四海,威嚴赫赫,頭戴旒冕,懸在眼簾前的珠玉隨著他的腳步而輕搖擺動。

    皇後則走在他的左手邊,朱色衣袍上以金絲作線,繡這鳳翔九天,裙裾之下是一雙鳳紋穿珍珠緞鞋,一頭青絲挽作鳳飛朝陽髻,鎏金鳳頭紅瑪瑙步搖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而晃動不已。

    整個人,端的是雍容華貴,端莊高雅的氣派。

    雲若初抬眼,偷偷地看了許久,發現皇帝與皇後身後還隨了兩人。

    一個是當朝靈秀活潑的公主秦袖蘿,她著了香色宮裙,以金蝶作稱,襯托出她本就明媚開朗的氣質。

    另一個......雲若初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竟是怔怔地定在原地,朱唇微張,喉嚨發澀。

    那不是安永琰又是誰?隻是他怎麽會在這宮中?又怎麽會與皇上皇後在一處?

    她趕忙將頭埋至最低,但心中一想,若是安永琰,又怎會不知這批秀女當中就有自己呢。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聽見紅公公朝著大家說了句:“見了皇上皇後、公主與皇子殿下還不跪下行禮。”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秀女們皆被震懾,忘了行禮,此時被紅公公提醒,不禁一驚,急忙齊齊下跪。

    “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公主殿下、皇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子!雲若初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安永琰是九幽聖教的教主,怎會是這蒼玄國的皇子,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平身,都起來吧。”皇帝手一揮,示意她們都起身,接著便徑直向遨鳳台中去了。

    “這日頭太盛,皇上體恤大家,讓大家進遨鳳台中。”紅公公在皇帝走後發話。

    秀女們聽後都十分歡喜,跟隨在紅公公身後,一齊向遨鳳台中去了。

    隻有雲若初還未能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呆愣地站在原地,忘了動作,還好有李宛南在她身邊,拉了她一把,“若初,怎麽了?”

    雲若初有些恍惚,“我沒事。”

    “那我們進去吧,大家都已經進去了,切莫讓皇上怪罪下來才好。”言罷,便拉著雲若初向遨鳳台中走去。

    她們站定在遨鳳台大殿之中,雲若初的目光便沒有一刻離開過安永琰,但安永琰似乎當沒有她這個人一般,絲毫沒有看過她一眼。

    “皇上,這些都是臣妾今年為陛下選出的各個方麵都十分優秀的秀女,還望陛下能夠有看得入眼的。”皇後湊至皇帝耳邊輕聲說到,看在旁人眼中,隻覺皇後是個溫婉賢淑又識大體的女人。

    “嗯,皇後的眼光,朕相信不會錯。”皇帝眉眼舒展,“紅公公。”

    紅公公行了個禮,便開始挨個走至每一個秀女的麵前,一一將她們的情況說與皇帝聽。

    “這是中書侍郎李大人的女兒李宛南,年芳十六。”李宛南在紅公公的介紹之下,朝這皇帝福了福身子,露出清雅的笑顏。

    皇帝點點頭,紅公公便緊接著介紹下一位。

    “這是刑部尚書雲大人的女兒雲若初,年芳十七。”雲若初輕輕頷首,福聲行禮。

    “若初,若初,美人如花,若隻如初見。”皇帝細細地呢喃出聲,看著雲若初埋下的頭,道:“抬起頭來。”

    雲若初隻得抬首,眉眼猶如聚著清清水波,又似斂去柔柔薄雲,勝過春華般明媚精致的麵容上噙著淡淡的笑,皎皎如穹蒼之上的明月,華光流轉。

    隻看的皇帝一陣心神蕩漾。

    但雲若初的眸光卻悄悄地落在了一旁的安永琰身上,隻見他半眯著眼眸,若即若離、意味不明的目光讓雲若初心中一陣沉悶。

    “父皇,這個姐姐生的可真是明眸善睞,國色天香啊。”此時,一旁的秦袖蘿忽然出聲道。

    “晗兒。”皇後娘娘用眼色提醒她不可如此輕率魯莽地對她人評頭論足。

    秦袖蘿將臉偏至一旁,偷偷地吐了吐舌頭。

    “雲卿的女兒的確特別,傳朕旨意封為才人,賜號婉。”皇帝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驚異。

    大家皆未想到一個初進宮廷的小女子便能得到皇上如此厚愛。

    皇後的臉色已是稍稍不霽,但那稍縱即逝的神情很難被人捕捉到,當人們再次望向她時,她依舊是那個統領六宮,顧全大局的好皇後。

    雲若初自己也是心下一驚,她將目光從安永琰的身上移開,向皇帝行禮道:“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毫無感情的語句猶如冰冷的重述般從她的朱唇中蹦出。

    她想,如今,應該甚是合了安永琰的心意吧。

    她低垂著眼眸,不再去看他。

    紅公公則繼續著他的介紹,至戚蘊霖身前時,紅公公的神色不禁出現變化,盯著戚蘊霖好一會兒,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戚蘊霖......年芳十七。”

    戚蘊霖對紅公公的態度頗為不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轉頭換上笑顏道:“妾身戚蘊霖,參見皇上。”她極力地想要將自己最完美的一麵展現在皇上麵前,卻未曾想到,她今日這般已經犯了大忌。

    “大膽!”突然,一聲怒斥從上方傳來,隻見皇後黛眉緊蹙,神色沉鬱,“戚蘊霖你可知罪?”

    戚蘊霖不明所以,嚇得當即跪倒在地上,“皇後娘娘,妾身何罪之有啊?”

    “你看看你身上的穿的是什麽!”

    大殿之中寂靜無聲,落針即聞,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匯聚在了戚蘊霖的衣裳之上。

    隻見她桃紅的宮裙上繡著一大片盛放的牡丹!

    “本宮當初吩咐宮人們將司衣閣製好的秀女宮裙送至各個宮,其中有一套便是這件繡有金色牡丹的桃色宮裙,本宮就是想要考驗考驗大家,在這宮中究竟學到了些什麽,究竟有沒有將宮中的規矩謹記在心。”皇後頓了頓,看了眼戚蘊霖,“沒想到你們今日來真有人想要蒙混過關。”

    “皇後娘娘,妾身冤枉啊!妾身真的不知道!”戚蘊霖嚇得直哆嗦,頃刻間,眼淚便順著麵頰滑落。

    “哼!你不知道以你的身份是不能夠穿繡有金色牡丹的宮裙的嗎?”皇後神色狠戾,“是誰教的你?”

    “妾身......妾身真的不知......皇上,皇上你救救妾身吧......”戚蘊霖神色失常,走投無路便隻能求皇上寬恕。

    “好了,皇後,她出入宮闈,可以原諒,就罰她到浣衣司去吧。”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戚蘊霖,實則並不是什麽能興風作浪之事。

    “既然皇上都如此說了,你還不謝過?”

    “皇上.....妾身不要去浣衣司,不要去,不要去......”她神誌有些恍惚,隻一個勁地請求著。

    但皇帝似乎不為所動。

    “帶下去!”最後以皇後下令將她帶走告終。

    “好了,今日就到這裏吧,朕也乏了。”皇帝眉眼之間已是有些憊意。

    “皇上,臣妾扶您回宮歇息。”皇後起身攙扶著皇帝的臂膀,“都退下吧。”

    “恭送皇上、皇後娘娘。”

    隨後,二人便率先離開遨鳳台。

    雲若初站在大殿之中,看著安永琰轉身離去的背影,到最後,也並未給她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