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食肉(十三)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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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的頭顱擱淺在黏液中,薄薄一層麵部像是漂浮的油脂。在陽光照進來的刹那,他活著的特性便同肉瘤一起消失,化作一堆沒有生命的死肉。他沒有遺言,沒有呻吟,甚至也沒有流露出什麽不甘的表情,隻瞪著眼望向頭頂,如同逐光的向日葵,要將日光映進瞳孔。楊運東沉默地走過去,彎下腰,布滿粗礪的手覆蓋在屍體年輕的臉上,輕輕將泛白的眼睛合上。沒有宣講,沒有哀悼,他沉默著站了一會兒,側頭看向靠在門邊的紋身女。這個一直不太合群的女人剛才同樣沒忍住吃了幾口黏液,此刻,她的右半張臉呈現半固體的狀態,正往下滴落肉色的黏液。察覺到楊運東的目光,紋身女抬手捂住自己右臉的異狀,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浮誇地嚷嚷:“沒事兒,一點小傷,出副本就好了!”確實,副本裏的傷不會帶到現實。但她真的能撐到離開副本嗎?齊斯看到,紋身女臉上的異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這會兒半邊脖子也開始往下流淌黏液,她整個人像是融化了的蠟燭,正不停淌著燭淚。最遲到明天,她就會完全融化,而離副本結束還有四天……齊斯斟酌著道:“從村長的話可以推測,吃了神肉就會沾染上罪業,而吃下那些黏液則會提前遭到報應。他又說去祠堂祭拜可以贖罪……看來我們需要改一下行程了。”楊運東脫下外套,轉身走進主屋,將床上那灘和神肉別無二致的白色凝膠包裹進去,打了個結,轉身將整包東西扔到張立財懷裏。他掃視過其餘玩家,做出安排:“張立財、趙峰、常胥去村史館。朱玲和我帶著尹麗娜去祠堂。”尹麗娜是紋身女的名字,她隻在最開頭的自我介紹裏隨意地提了一嘴,竟然也被楊運東記住了。楊運東的安排很好理解,分頭行動才是理論上講的最佳方案,不然再遇到一次村長家的情況,大概率會全軍覆沒。而祠堂作為涉及到副本贖罪機製的重要地點,並且存在和蘇婆遭遇的概率,勢必危機重重,由兩個第三次進副本的老玩家帶頭探索最為合適。如果這兩個老玩家都折進去了,也正好向其他玩家傳遞一個信息:別打祠堂的主意了,洗洗睡吧,接下來幾天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臉了。反正神肉儲量已經充足,剩下幾天玩家們完全可以龜縮在蘇婆的宅院中混吃等死。嗯,真正意義上的等死。朱玲麵露遲疑之色,拒絕道:“村史館裏或許會有一些關於蘇氏村風水格局的資料,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而且,如果那裏有什麽鬼怪潛伏,我在的話也好及時做出應對。”她的態度在意料之中,齊斯適時衝趙峰使了個眼色,後者忙自告奮勇道:“我跟著一起去祠堂吧。”祠堂或許會有關鍵線索,須得有自己人留意,趙峰便是一雙好用的眼睛。如果出了事,他也不必管楊運東和紋身女的安危,直接把他們的命填進去,自己見勢不妙撤走就行。齊斯相信,為了能夠加入昔拉公會,趙峰會拚盡全力的。隻是不知道,當他得知一切都是騙他的之後,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齊斯露出饒有興味的笑容,看在趙峰眼中赫然是在傳達鼓勵的意味。趙峰心知大公會大多需要投名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當即一咬牙,幾步走到楊運東身邊。楊運東沒有多說什麽,用眼神示意趙峰背上紋身女,便橫著樸刀,打頭踏著一地黏液出了村長家的門。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朱玲才抽出腰間的匕首握在手中,勉強地笑了笑,回頭看著齊斯和張立財說:“你們跟著我,遇到危險的話及時求助,我會盡量保證你們的安全的。”她往門口走去,張立財背著楊運東給的包裹,快步跟上。齊斯笑著道了句“多謝”,遙遙墜在後頭。三人踏著泥路,順著地圖指引的方向走。坑坑窪窪的土路彎彎曲曲地穿過破敗的房屋,兩旁幹枯的荒草歪歪斜斜地長著,幾乎侵染路麵。路並不好走,好在村長家離村史館不遠,不過又走了五分鍾,便到了一座窗戶臨路、透光極好的大房子前。房子的窗戶並沒有被紙糊上,雖然已被灰塵爬滿,但依舊能透過陳舊的玻璃,看到裏頭的桌椅案牘。屬於這座建築的低矮的木門是大開著的,好像在邀人進入。齊斯跟著前頭兩人,跨過正門的門檻,被撲麵而來的灰塵撒了一身。他嗆咳出聲,忍不住吸氣,這一來一去又有更多的塵埃進了嗓子裏,讓他喉嚨癢得難受。他很快反應過來,用手掩住口鼻,才堪堪止住了咳嗽。村史館隻有一間房,裏頭的陳設一覽無餘,沒有遇到鬼怪和死亡點,搜查線索並不困難。久未有人來,蜘蛛網查封了過去的往事,灰塵遍布的桌麵上還殘存著淩亂的紙張,卻注定隨著時間的流逝衰朽。齊斯走到桌前,桌上放著一本泛黃的戶籍登記冊,有一頁被折了起來,一翻就翻到了。那頁有“蘇婆”和“蘇喜”兩個名字,標了卒年月日,是同一天。齊斯掀了掀眼皮,做出判斷:“蘇婆和阿喜死在蘇氏村出事之前,他們甚至很可能沒有吃過神肉。”張立財隻見齊斯漫無目的地胡亂翻動手中的冊子,莫名其妙地下了判斷,不由發問:“哥們,你怎麽知道的?”“在蘇婆和阿喜這頁之前,村民的死亡時間都是零散的,並未出現大規模的集體死亡事件。而神明降罪這種大事件,你覺得可能隻零星地死這麽點人嗎?”齊斯的指尖劃過一個個生卒年月,忽然一下將厚厚一疊紙頁翻了過去,露出冊子後頭的一片空白。他勾了勾嘴角,笑著說:“後麵的記載果然斷了……畢竟吃了神肉,變成村長那種狀態,很難判斷是死是活。”朱玲也湊上來,了然地說:“蘇婆和阿喜因為沒吃神肉,不是沾染罪業而死,所以才能維持人形,並且在陽光下行走。”齊斯聽到“罪業”二字,微微挑眉。不對,事情不對。如果蘇婆沒有罪業,為什麽會在門上貼“年年食素銷罪愆”的對聯?如果她早就死了,又為何會與神肉扯上關聯?在被問起神肉的傳說後,她又為何會說出那段鮮血淋漓的往事?就好像,有人預先設定好指令,教她這麽說的一樣……齊斯想到最初的線索,那個令他不適的故事就像錯位的拚圖,將整個原本可以順暢進行下去的推演過程打亂,擰結成一團……朱玲顯然沒這麽多想法,她拿起散落在灰塵中的村史冊,小心翼翼地翻開。村史冊的前麵幾頁被撕掉了,沒有講饑荒前發生的事,自然無從推知饑荒的由來。這場災難好像完全是天災,被某個神明一樣的存在淩空抓起,投放到這片土地上,不可細究,無從避免。朱玲將村史冊翻到勉強可以辨認文字的頁碼,仔細地閱讀起來。看到一段記載,她微微蹙眉,小聲地念誦起上麵的文字。蘇氏村的往事呈現冰山一角。……那場大饑荒到來之初,一切似乎和往年別無不同。不時有老弱婦孺餓死在地裏,不時有埋下去的屍體被挖出,泉水和池塘幹了,樹皮和草根被挖盡了,好像大地也隨著村莊一同死去。在生存麵前,所有謙恭禮讓的粉飾都被剝去,**裸的人性和求生本能如灌木荊棘般高漲,爭搶、毆打和殺戮在這片土地上生發。人為製定的道德軌範盡數被丟棄,混亂中一樁樁慘案變得稀鬆平常。蘇婆死在神降臨之前,她餓花了眼,將自己的孫子阿喜扔到了鍋裏,並在意識到這一點後跳進井裏摔死。她死去的第二天,屍體還未下葬,神的身軀便落在村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