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食肉(十五)疑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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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斯跟在朱玲和張立財身後,回到蘇婆家的宅院時,楊運東一行人還沒到。
慘白的太陽遙遙墜在西邊邈遠的地平線上,幾乎被霧氣吞沒。而在它完全沒入白霧之前,那茫茫的霧氣好像被沾了水的紙巾擦拭過的宣紙,寸寸稀釋、淡化、彌散。
村西的地界如同上古的遺存一朝解封,構成封鎖的物質並沒有憑空消失。雲氣如野馬般奔湧而去,在村東的道路上織起迷霧,灰白色的煙塵冉冉升騰。
齊斯沒有憂慮同伴安危的善心,他跨過門檻,目光落在原本躺著陸克良的屍體的角落。
新死的屍體此時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骨架,上麵沒有一條肉絲殘留,就像被肉食生物族群**過般光潔幹淨。
骷髏的表麵泛著新鮮的乳白色,在薄暮的熹光下瑩瑩發亮,讓見慣了骨標藝術品的齊斯,也不由輕聲感歎一句:“真漂亮。”
他有些癡迷地看了一會兒,靠近過去。
周依琳正坐在骷髏邊無聲地抹著眼淚。聽到腳步聲,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想給陸叔叔移個地方……不知道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齊斯“哦”了一聲,收斂駘蕩的心神,自顧自踏著幹枯的土地,往宅院深處走去。
蘇婆剛好笑嗬嗬地從主屋裏迎出來。
哪怕確定這個老婆子早已死去多時了,齊斯依舊神情如常,禮貌地問道:“請問這裏有可以洗漱的地方嗎?”
蘇婆愣住了。
接著她就聽麵前的青年一字一頓道:“我要洗澡。”
十分鍾後,齊斯站在柴房裏,終於如願脫了身上沾滿黏液和塵灰的襯衫和長褲,將自己泡進盛滿熱水的浴桶中。
他舀起水從自己的頭頂澆下,被水珠迷蒙的眼前一會兒清明一會兒模糊。
恍然間他看到了自己蒙了一層翳的眼眸和柔和得辨不出線條的麵容輪廓,寸縷的陌生感在思維底部滋生,他下意識抬手撫上自己的臉,觸感微涼。
“常胥,你沒有換洗的衣服吧?我在屋裏找了些來……”門外傳來周依琳怯生生的聲音,“我給你放在窗框上了。”
思緒被打斷,齊斯怔愣了一秒,垂眼笑著說:“辛苦你了。”
聽到周依琳的腳步聲遠去,他起身走出木桶,伸手撈起窗框上貌似整潔的白衣黑褲撣了撣,默不作聲地套到自己身上。
動作間,手指好像觸到了什麽,齊斯皺著眉將夾在衣服裏的紙條抽出。
那張紙條和旅遊手冊一個材質,上麵用黑筆畫了一條極深的墨跡,不辨意義。
齊斯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門外響起了喧囂的人聲,應該是楊運東等人回來了。
齊斯推開柴房的門扉,抬眼便看到了宅門正當中背著紋身女的楊運東,以及他那張陰沉的臉。
回宅院的路上,沒有防衛需要了,楊運東便接替趙峰背起紋身女,這一路走來竟也沒流露太多疲態,隻是眼中帶著一絲明顯的憂愁。
他沉聲說:“進不去,祠堂門關了,說是隻在上午開。”
跟在後頭的趙峰點了下頭,表示前者所言無誤。
紋身女比起在村長家那會兒,身體異變的程度進一步惡化,雙腿無力地垂下,如同軟體動物的觸手那樣軟嗒嗒地懸在楊運東的腰側,往下滴落肉色的黏液。
她已然神誌不清,嘴裏含含糊糊地念叨著“老娘不怕你們”之類的胡話,也不知在深層的夢魘裏遭遇了什麽。
她肉眼可見的沒救了,但人類這個物種總是喜歡對同伴施加無效的過度搶救,以求心安。
哪怕明知道紋身女之前害死了和她同房間的陸克良,也沒有人會在此刻從頭到腳笑她一通“惡有惡報”。
楊運東從餐桌邊拖了一把凳子到牆角,將她的身軀靠在上麵。
由張立財背回來的裝神肉的包裹被安放在同一個牆角,楊運東用樸刀削了一片神肉送到紋身女嘴邊,後者嘟囔著“不吃”,將頭別到一旁,牙關緊咬。
齊斯注意到,女人的身上縈繞著淡淡的黑色煙氣,再一眨眼便又看不到了,不知是不是錯覺。
“飯做好了,快來吃吧!”蘇婆扯著嗓子發出一聲吆喝,她搖晃著身形,從柴房旁邊的小廚房中端出素菜來。
玩家們沉默著向餐桌的方向聚集。經曆了一天的波折,親眼目睹同伴的死去,誰也無法保持淡然。
所有人都落座後,齊斯看向蘇婆,狀似隨意道:“阿喜好像很想吃肉,今天早上還吃了我同伴的一塊肉……”
他頓了頓,言語陡然生刺:“難道說,您平日裏都是餓著您孫子的嗎?”
蘇婆聞言,臉色變得難看。
她看了看身旁瘦骨嶙峋的男孩,不知用目光交流了些什麽,再抬眼時無比篤定地說:“我們阿喜不吃肉。”
齊斯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含諷帶刺的笑:“您別不承認了,他不吃肉,拿了肉是去幹什麽的呢?”
“不知道,和你們沒關係。”蘇婆語氣不善,拉著阿喜就下了桌。
留下一桌玩家麵麵相覷。
齊斯無辜地摸了摸下巴,略有些失望。
話術都鋪墊到這兒了,沒想到npc不入套,看來想從蘇婆這兒得到關鍵信息並不簡單。
頂著楊運東質詢的目光,齊斯全當看不見,兀自往自己碗裏夾了一筷子茼蒿,裹在香米裏埋頭吃飯。
雖然這飯嚴格意義上是死人做的,但耐不住手藝太好了。
死人和活人對齊斯來說沒什麽區別,他樂得抓緊在副本中的時間改善夥食。
一時的冷場後,朱玲反應過來,條理清晰地將三人在村史館中找到的線索講了一遍,順便提了一下對世界觀的推測。
毫無疑問,大部分背景故事和世界觀已經清楚明了,隻剩兩處不明:
第一,蘇氏村接收玩家扮演的旅客的目的;
第二,村民要玩家的肉有什麽用?
周依琳猶猶豫豫地小聲說:“你們走了之後,我從主屋裏找到一樣東西,不知道對伱們有沒有用。”
她從懷裏摸出一本賬簿模樣的冊子放到桌上,輕輕翻開。
隻見冊子扉頁用紅筆寫著“贖罪”兩個大字,張牙舞爪,分外猙獰。後麵幾頁,每一頁都寫著密密麻麻的人名。
前麵幾頁人名都是“蘇”字打頭,大多被用紅筆劃去了,齊斯看到最後十一個名字。
——是他們十一個玩家自我介紹時報出的名字。
其中,陸克良、吳恒、朱大福、艾倫四個名字上各有一道新鮮的紅痕,顯然是不久前才劃上的。
張立財抻著脖子巴望,在看到自己的名字後,他的臉色極為難看:“蘇婆那個老東西果然沒安好心,這是想把我們都弄死在這兒嗎?”
齊斯沒有接茬。
他想到上一個副本,在三樓2號房間找到的照片。
同樣標示了玩家的生死,同樣滿懷要將玩家全盤殺死的惡意。
上個副本,安妮和神做了交易,隻要將客人盡數留在莊園,就能幫她的姐姐安娜恢複美貌。
那麽,這個副本呢?
“具體是什麽情況隻有蘇婆知道,但她不會告訴我們。”楊運東吐了口濁氣。
他有些煩躁,索性站起身,將牆角包著神肉的包裹拖到桌邊,用樸刀劃分成差不多大小的小塊。
他在每個人麵前都放了四塊肉,然後將剩下的神肉一裹,扔回角落。
“你們還有需要的話自己拿吧,記住,神肉不能多吃,多吃會出事。”楊運東環視眾人,語氣不容置疑,“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去祠堂看看。”
沒有人應和,每個人的眼中都或多或少地浸染了疲憊。
他們心裏大多有些犯嘀咕:一天的探索下來就死了兩個人,還有繼續探索的必要嗎?
楊運東歎了口氣,道:“大家也看到我們的減員速度了。我懷疑,這個副本的保底存活人數是一。不破解世界觀,我們會死到隻剩下最後一個人才能通關。”
最糟糕的猜測恰恰有其合理性,竊竊私語在餐桌上響起。
半晌後,陸續有玩家表態。
“都聽楊哥的!”
“就剩個祠堂了,怎麽都得去看看!”
“那就說定了!”
齊斯沒有參與討論的打算,默默收了自己麵前那份神肉,從裏頭挑出一塊較小的塞進嘴裏,吞咽下去。
雖然他這邊還有一份已故的眼鏡男留下的肉,但這種保命必需品多多益善,不拿白不拿。
其他玩家喧嚷了一陣,也都小心翼翼地從自己那份中挑出神肉吃下,好像生怕吃慢了,再遇到昨夜那可怖的饑餓。
第一天死了三人,理論上還有一人或者兩人多拿了神肉……
齊斯掃視過去,玩家們皆麵色如常,看不出分毫端倪。
他隻作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了句“先走”,便下了桌。
他回到房間,在書桌旁止步。
安放在書桌上的旅遊冊扉頁,原來的四句詩已然消失,換成了新的語句:
【二人不踞屋,入祠勿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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