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玫瑰莊園(二十一)人形邪祟

字數:6007   加入書籤

A+A-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齊斯拿著向常胥借的【命運懷表】,孤身一人站在玫瑰花開遍的花園中央。
    空氣中彌漫著灰白的水霧,被扭曲的樹枝和藤蔓遮蓋的小徑兩旁,一朵朵碩大的玫瑰濕漉漉地低垂頭顱,深邃的紅色如鮮血一般濃豔欲滴,散發出一種陰冷的氣息。
    齊斯的手指撫過一片片玫瑰的花瓣,最終在一朵開得最豔麗的玫瑰上停留,他握住那朵玫瑰帶刺的莖,手腕用力,將它連花帶葉地折下。
    枝條的斷口處連著嫩綠的細絲,噴吐出淡青色的汁液,恰似中毒者的毛細血管。
    “你摘了玫瑰。”有一個聲音說,像毒蛇吐信般冰冷。
    “你摘了玫瑰。”無數個聲音匯成一股,念誦著同樣的話語。
    高天之上落下一滴雨,正中齊斯的眉心。
    他掀了掀眼皮,舉目四望,濃厚的霧氣中一簇簇灰撲撲的影子在玫瑰叢間矗立,像是值守在此的稻草人,卻分明才現身不久。
    那是一具具屍體,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已經腐爛得隻剩白骨,有的依稀能見生前容貌。
    齊斯在圍繞著他的人影間,看到了沈明的臉。新死的鬼怪麵容栩栩如生,龜裂的皮層呈現病態的蒼白。
    一次次輪回中葬身於此的死者在此刻齊聚,無數個為期三天的時空在此刻重疊。
    “我為什麽不能摘玫瑰呢?”齊斯歪了歪頭,微笑著問。
    閃電劃過灰紫色的天空驟然打下,一瞬間將怪物般灰撲撲的古堡照得透亮。
    光影一黑一白地明滅,緊隨其後的是隆隆的雷聲。
    暴雨,從天而降。
    沾血的白襯衫被雨水浸濕,早已凝屙的血漬出奇地暈染開來,濃烈的紅褐被稀釋成夢一般的淡粉,連帶著齊斯整個人都飄搖如魅。
    他又一次問:“我為什麽不能摘玫瑰呢?”
    一如上午九點的花園中他問“安娜小姐”。
    “玫瑰是屬於我的,也隻能屬於我。”當時,麵容如鬼,卻還存了一分活人的生息的黑衣女人如是說。
    齊斯又問:“美也是如此麽?”
    安娜小姐答:“是的,美是屬於我的……”
    “那麽,你所愛的究竟是美本身,還是擁有美的人或事或物呢?”
    安娜小姐聞言莞爾,唇色如血花般綻開,她轉身踏著花枝掩映的小徑走遠,拖拽在地上的黑色裙擺逶迤搖曳。
    此時此刻,齊斯明知故問。他抬眼越過一道道人影,看向煙氣蒸騰的遠處,和那道嫋娜的黑色墨痕目光相接。
    懷表的時針指向整點。
    下午兩點了。
    ……
    2號房間。
    林辰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看著書桌旁的常胥翻來覆去地閱讀寫著線索的筆記,再用筆將重點記錄在一張空白的莎草紙上。
    突發的變數和龐雜的信息在極短的時間內接二連三流過,林辰的大腦早已一片空茫,隻記得齊斯臨走前叮囑他的幾個細節,並在意識中一遍遍推演,確保萬無一失。
    是齊斯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伸出橄欖枝,並一路帶著他安安穩穩走到現在,甚至還為了彌補他的疏忽,涉險去往三樓。
    現在,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掉鏈子,不然死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齊斯……
    責任太過重大,林辰的手心又開始冒汗,將手裏的刀片浸得濕滑,難以握住。
    他下意識放下刀片,將手往床單上蹭了蹭。
    背對著他的常胥耳廓微動,頭也不回地問:“怎麽了?”
    ……大哥你是後背上長眼睛了嗎?
    林辰心頭一跳,卻是立刻調整好心態,打了個哈哈:“我……我有點緊張,你說齊哥他到底想了個什麽通關方法?”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再度將刀片握在手中。
    常胥不疑有他,如實答道:“我不知道。”
    “當、當。”
    門外傳來莊重肅穆的鍾聲,連續敲了兩下。
    林辰猛然躍起,高舉刀片紮向常胥的脖頸,就快貼到皮膚!
    後者卻像早有預警一般,側頭躲過,反身將他摁在床上。
    手中的刀片被奪去,林辰咬緊牙關胡亂踢踹。
    大概一個小時前,齊斯先一步進入房間,將刀片塞到他手中,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沈哥是常胥殺的,常胥有問題。如果我沒能在兩點前回來,你必須立刻殺死常胥,不然我們都會死。”
    當時他看著青年嚴肅的神情,忘了問緣由,隻磕磕巴巴地囁嚅:“我……我做不到的……”
    “你必須做到。”齊斯的眼神沉得像一潭死水,笑容慘然,“這是最後的辦法了,我能相信的隻有你。我給你的刀片是我隨身攜帶的唯一的武器,就當我做一回賭徒,投一擲孤注吧。”
    他還要再說什麽,齊斯卻回身打開房門,將氣質陰鬱的常胥讓了進來……
    記憶自腦海中遊曳,林辰不知從哪裏生出的氣力,一仰頭磕上常胥的下巴,作勢去奪刀片。
    常胥吃痛,目光微凜,在林辰將要觸及刀片的刹那,一肘砸上他的脖頸。
    終究還是失敗了嗎?
    林辰在心裏苦笑,最濃烈的情感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齊斯的愧疚。
    他還是辜負了人家的信任,現在一切都完了……
    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林辰的瞳孔緩緩擴散,全身如同被抽幹了所有氣力般軟了下去。
    常胥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中緩緩浮現迷惑之色。
    什麽情況?為什麽林辰忽然要殺他?發生什麽事了?
    還有……被人從背後偷襲劃脖子的情形,為什麽會有一種強烈的既視感,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常胥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陷入自我懷疑的沉思之中,逐漸在風中淩亂。
    ……
    下午兩點整,玫瑰花海中,齊斯反手將玫瑰花莖貼上自己的心口。
    植物的汁液如有生命般鑽進皮肉,並化作尖刺插入心髒,向四麵八方深深紮根。
    血花在白底上綻開濃豔的色澤,眼前的世界陡然間崩潰、昏暗。
    足以攪碎理智的疼痛席卷大腦,齊斯倒抽著涼氣,喃喃念誦:
    【我的胸膛腐朽……】
    心口像有無數蟲豸在扭動爬行,在皮表和血管壁上細密地結網,順著血液的流淌一路延伸,深入髒器深處,直到占領體內的每一寸縫隙。
    肢體開始融化,血肉從邊緣開始消解,滴落……
    【血肉鋪展在地……】
    鄒豔的表現很好地做了示範,齊斯由此確定玫瑰是人類鬼怪化的關鍵,而四行詩,便是咒語或者說口訣。
    插入心髒的玫瑰隨著念誦,生機勃勃地瘋長,從口鼻中噴薄而出,四肢的指尖也都伸展出黑綠色的枝條。
    【玫瑰棲居於此……】
    意識的主導權搖擺不定,自我認知正一寸寸被篡改又重鑄。
    人、非人、鬼、怪、獸、神……無數種思潮團簇在一處,轟然炸裂,化作點點紅色的碎屑在思維海洋中散落。
    【請堅信自己是人類】
    係統界麵上的提示文字幾乎滴下血來,竟半明半滅地在字縫中現出【你不是人】四字的虛影。
    “怪物,你這個怪物……”
    “去死吧!你怎麽還不去死?”
    “齊斯,你不是人!”
    一聲聲嘈錯的嘶鳴在腦海底部混色,過往二十餘年遭受的謾罵在同一時刻重疊。
    齊斯的眼前劃過沈明的死相,那無疑是完全鬼怪化、喪失人類認知的後果。
    太醜了,他不喜歡。
    記憶翻湧成浪,他半閉不閉著眼,低低地笑出了聲:“我不是人,不是鬼,那我到底是什麽呢?”
    “你該不會是想說——我是神吧?哈哈哈哈!”
    笑聲越來越放肆,逐漸變為哈哈大笑。
    對時間的感知被扭曲,短短幾秒被拉得漫長,好像萬古長夜中緩慢撥響的一聲弦音。
    【明日共我長存……】
    身遭的暴雨忽然懸停在空中,如同由絲線串起的珠簾般在某一刻定格。
    一粒粒雨珠折射灰紫色的光暈,並在下一秒緩緩上升,飛向高空。
    ——時光倒流觸發了。
    眼前的色彩被打翻,混淆的油畫顏料暈成一團。
    紛飛激蕩的意識緩慢沉降,如雪花般在腦海底部堆積。
    一張血色和黑色交織的巨大紙牌虛影憑空出現,半麵是微笑的人像,半麵湧動著漆黑的觸手和猩紅的眼珠。
    【你戴上溫良的假麵,隻是為了更好地撕碎旁人的希望;無害的偽裝下,是終將給世界帶來災厄的邪祟】
    【你注定獨行,並與毀滅為伍;慘叫、哀嚎、死亡、恐懼,你冷眼旁觀,以痛苦為快樂】
    【你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是隱藏於人群中的怪物;在這場沒有道德的遊戲中,你將獲得夢寐以求的肆意妄為的自由】
    【恭喜您解鎖身份牌“人形邪祟”】
    雕繪精致的卡牌在齊斯的頭頂消散成血色的光點,盡數沒入他的身軀。
    他維持著雙手將玫瑰插入心髒的姿勢,看向古堡的方向,笑聲漸漸收斂,轉變成一種輕嗤。
    無論是林辰殺死常胥,還是常胥殺死林辰,都會導向同樣的結果。
    有人同類相殘,有人化身邪祟,待雨滴從高天之上回落大地,罪惡業已發生,邪祟重歸人形。
    齊斯想要的,隻是兩點這次時光倒流而已。